香港民主派經過去年的競選挫折，和港府港共近來的保守氣焰升高，終於提出一些對抗拖延雙普選的激進方案。本文對此作出評議。

●港大法律系教授戴耀廷在《信報》上發表文章，
建議萬人佔領香港爭取普選，引發民主派熱烈討論。

最近，溫和民主派面對目前香港政治改革低氣壓、去年立法會選舉中該派慘敗、今年特首施政報告不啟動政改諮詢、敵我矛盾論更加欲蓋彌彰，終於按捺不住，破口宣洩。

一、一月十六日，香港大學法律學院副教授戴耀廷在報章撰文，題為《公民抗命的最大殺傷力武器》，建議在爭取普選陷入困境的關鍵時刻，用萬人聯署投入公民抗命「佔領中環」的辦法尋求突破，逼使中共允許香港舉行真普選，而且在堵路行動結束後，參加者會主動投案自首。引發本地社運人士熱議。此外，戴教授也一直熱心教育，配合「法治教育計畫」，向中學通識科老師開班授課，更曾經奮勇地走進中聯辦向中共官員講解法治理念。

二、二月初，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陳健民高呼「等夠了」，並且透露十多名來自民主發展網絡及新力量網絡而關心政治的學者已經「靜靜起革命」，數月前聚首一堂，一致決定不再接待來自北京、專門來港「收風」的內地學者等中間人，全面停止與中央對話，坦言對中央已經「心死」，聲稱「我們連這些方案也替你想好，講了幾十次，講道理的學者已講到口乾，你都係想拖啫」。

三、同時，民主黨前主席何俊仁提議：一旦確定二○一七年不會有真普選，將會發起「集體焚燒區旗」，不影響市民生活，而足以象徵兩制已死，如遇逮捕，更將效法最近社民連古思堯的做法，被拘捕和被判刑而不作抗辯，屆時如無良效，再展開第二階段抗爭，即採納戴耀廷「佔領中環」方案，細節待斟。

聽完這些慷慨激昂的陳述，筆者感到百般滋味在心頭，略有四問。期盼讀者因這些言論而熱血沸騰之前，冷靜地思考以下議題。

一、籌碼：這些溫和民主派是真的信誓旦旦、言出必行，抑或只不過是口硬心軟、吊高來賣、再度妥協、秘密談判、待價而沽？佔領論、沉默論、燒旗論、坐牢論，是否又只不過是另一輪秘密談判和政改妥協的籌碼？筆者未敢斷言，讀者不妨深思，在未來數年間，全程監察他們，避免荒腔走板。無論如何，他們所說的，不是「現在」，而是「將來」會做些甚麼。而這個「將來」是指屆時他們自行認定所謂「確定沒有真普選」的失望時刻，但現在又沒有清晰界定甚麼方案才是（或者不是）符合普及而平等的真普選、可否在普選終點站接受保留任何類似超級議席的制度設計，或者是否要有二○一六年、二○一七年、二○二○年三個選舉的具體政制細節同時並陳，因此日後將有偌大迴旋餘地和分裂空間，魔鬼細節和分化陰霾也可潛伏其中，誠如三年前通過偽政改方案的過程一樣。

如果他們屆時真的言出必行，矢志以個人自由換取爭取真普選的磅礡民意氣勢，筆者必定額手稱慶，樂觀其成。但如果他們現在只不過是跟中共玩拋浪頭遊戲，以佔領中環和焚燒區旗作為籌碼，希望中共即時派出中間人伸出橄欖枝，跟他們周旋妥協，提出更佳政改建議，不再冷淡待慢，一旦有了寸進，達成秘密默契，就會開高走低，佔領之議不了了之，那就變得相當可議，令人憤慨莫名。除此之外，常言道：活在當下。這些所謂溫和人士如今只說「將來」會如何要脅中共，中共畢竟懶理偷笑。但如果「現在」他們就主動揭弊爆料，逼梁立即下台，揭露港共集團，要求還政於民，中共「現在」才有可能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形勢就可能有所改觀。我們現在應該設想的，不是要預備籌碼，而是要立即行動。未來行動固然可以事先部署，但絕不應成為要脅再跟中共啟動秘密談判的籌碼。

二、矛盾：部分溫和民主派人士論述前後矛盾，頗有「今天的我打倒昨天的我」之架勢，但又不敢公開剖白道歉。劉曉波做得到的，司徒華做到些的，他們一點也做不到。以何俊仁為例，他當年反對五區公投，寫了多篇文章，闡述其政治主張：「在香港這個歷史上十分微妙的『圍城偏安』的格局下，若以群眾運動來爭取革命性的政治改革，是未來民主政治運動和改革的模式，它將會使主流社會和群眾疲累、嫌棄和疏離民主」。「五區公投」、「街頭抗爭」、「不合作」、「公民抗命」或「阻礙社會秩序」來向政府施壓的行動方式，屬於從下而上的「革命思維」，「這令政府需以執法手段再施加武力應對，從而變成武力解決的結局，包括武力的驅散、逮捕、檢控和判刑入獄等」。「運動者在群眾情緒高漲之際，自然要求一步達到目標，一夜間促成權力關係改變和權力轉移的格局，這將使當權者與運動者難有對話、妥協的空間，雙方關係墜入一個爭取我勝你敗的博奕格局中」，「而當權者很多時亦感到無後退之路，只有垂死反抗、背水一戰」。「無論是暴力的、半暴力的或和平的，縱使迅速帶來權力的徹底改變，但能否有效重建理想的新秩序和制度，卻是另一回事。

一旦當權者倒台，革命者上台，卻可以是新瓶舊酒的另類專制」。「從政治現實的角度分析，單靠群眾性、非暴力的革命模式來達至政治的民主，在香港這個政治格局中，我相信是沒有成果的」，「除非把持大局的北京政府最終願意和接受改變，否則怎樣衝擊本地的特區政府亦無濟於事」。這些就是兩年前何俊仁的清晰觀點，至今尚未收回。請問何俊仁：兩年以來，香港的所謂「圍城偏安」格局，亦即他所謂「大部分香港市民均傾向於一種安逸性和無力感」的情形有無質變？如果沒有，他的燒旗論、坐牢論、佔領中環論，不正是徹底自相矛盾嗎？如果有，證據何在？程度如何？如何支持他最近主張朝著完全相反方向轉變？如果他沒有合理解釋，敬希他公開撤回那些文章，向公眾鞠躬致歉。

三、迂腐：筆者呼籲溫和民主派人士：摒棄諫官意識、摒棄訓政思維、摒棄養家藉口。這三種缺陷再度集中體現在陳健民教授最近的言論上，情況令人憂慮。首先，他說過去自己積極接待內地中間人，主要因為感到本港親共人士，過去向中央傳達的信息均指泛民勾結外國勢力，「這樣只會加深北京對落實普選的不信任，對香港沒用，所以我才想盡量發聲去平衡另一方的聲音，為何香港需要民主改革」。這就是自我幻想出來以追求「另類、對等、平衡」的「諫官」圖騰，實則幼稚無知，不辨中共運作。其次，他指出香港過去未曾出現大規模的公民抗命，因此「泛民必須花兩至三年做好公民教育，向市民解釋公民抗命的意義，港人為何已退無可退」。

如此好為人師，未脫「訓政」思維，不辨民智已開，徒然自作多情。再者，當他被問及是否已做好公民抗命後不答辯的心理準備，他卻笑說「自己要養家」，「需先仔細研究被控後能否保住中大教席」，「這些事情要慎重考慮，但正因如此，若大家仍肯做就會有很大影響力，得我和戴耀廷兩人做並沒意思」。這就是相當可笑之處。筆者從來不會強迫別人做民主鬥士，因為這可能要付出許多代價。但這位主動加入「終極普選聯盟」的核心成員，竟然在贊同公民抗命行動之後，顯得猶豫不決，既看家庭，又看飯碗，再看大勢。如此看東看西，普選只會是個極度遙遠的「終極」幻想而已。做不到，不要說，讓給別人說，交給別人做。退出政治圈，回歸學術圈、政論圈，沒人會怪他，否則，徒惹人偷笑。

四、底線：筆者認為不論溫和民主派如何在嘴皮上硬起來，有一項基本原則必須堅持奉行，否則無助於團結民主派同道，進而集中力量爭取普選。他們必須公開承諾：以後不再跟中聯辦或中共官員「秘密談判」。這裡不是指禁絕跟內地中間人或學者秘密接觸和蒐集情報，而是禁絕一切涉及交換條件或折衷妥協的秘密談判。如果那些溫和民主派人士還是堅持可以「秘密談判」，那麼只會繼續陷自己於不義，棄同道於荒野，蒙港人於鼓裡，置民主於密室。這一點是否有所突破，才是溫和民主派是否真的硬起來的標誌，惜至今尚未出現。

佔領論也好，燒旗論也罷，都只是涉及抗爭方法，都沒有涉及跟抗爭對象的關係。真正的重點是：香港民主派應該怎樣對待中國共產黨？筆者的答案很簡單：公開抗爭、公開周旋、公開談判、公開叫板，容不得絲毫軟弱、含糊、隱秘。這是完全不能用「敵我矛盾」四個字來粗糙概括的，而是必須明辨客觀政治形勢，知道彼此強弱優劣，進而把事實真相盡量全盤呈現在市民面前，爭取最廣泛的民間道義支持，讓中共把相互交流資訊秘密化的陰謀徹底落空，全程公開資訊來破除謠言和謊言。這正是區分「幼稚民主派」與「成熟民主派」的根本標準。盼諸君三思。

二○一三年二月十四日

（桑普：政治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