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農曆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唯正值文革浩劫方興未艾，血風腥雨中，人狼嘷變，鷹犬塞途，刀俎權爭，詭譎險惡。我有幸出差公幹，如一縷青煙，溜之大吉，權且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得樂且樂。

目的地是衡陽，管他娘，先去衡山一逛。在山下南嶽鎮小旅館投宿一宵，日上三竿施施然上山。先穿南嶽大廟，何故用一「穿」字？乃此大廟為五嶽中規模最大的廟宇，佔地幾近十萬平方米，卻遭紅衛兵洗劫一空，菩薩們似給砍頭殺戮的屍體，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斷頭的，缺手少腳的，狼藉不堪，由欞星門、盤龍亭、正川門直至正殿再到後門，空無一物，連和尚都不見一個。

我對菩薩興趣不大，但對古建築群有一份敬意。 而南嶽大廟已千瘡百孔，不禁扼腕。好在還有天然美景，欲攀最高峰、祝融峰觀日出。

孑然一人，彳 亍上山。偶入廟宇庵堂，和山下大廟一樣，和尚、尼姑全給趕光了。至下午四時許，來到玄都觀，早已改建成旅館，叫半山亭招待所。我將整間旅館包下，因為別無二人。而招待所的工作人員竟也只有一人，還身兼廚師，為我備膳。這位中年漢子好客又愛說話，晚餐時我邀他共餐，還買了瓶米酒請他飲，三杯下肚，漢子便口沫橫飛，講到和尚尼姑被清出寺廟，還講了個某寺住持大師因死都不肯走，遭五花大綁點天燈。

我嚇了一跳，點天燈？難道開膛破肚，挖去內臟點燈升空？不可能吧？人肉架子又不是紙紥的，如何點天燈呢？

中年漢子呷口酒道，並非真的那種天燈，只是在老和尚的光頭上點燭。

原來是天靈蓋上點燃爉燭。毛偉大教導出的紅衛兵果真是他「老而不」的好學生。滿清十大酷刑都想不到，這般美名的酷刑，光頭上先滴熱爉，才插得穩爉燭，然後不斷有熱辣辣的燭淚滴到老和尚的天靈蓋上。老和尚痛得受不了，本能地摔掉頭頂的爉燭，老和尚即被暴徒們痛打一頓，趕出廟門。元宵本是燈節，這時卻聽到點天燈的故事。

農曆正月十五向稱上元，這夜稱為元夕，俗稱元宵，舊俗必須張燈，叫做元宵燈節。據說古已有之，舊籍都有唐宋張燈的記載。舊時我老家蘇州的風俗，正月十三夜先在廚房掛點一盞花燈，稱為灶燈，直至正月十八收燈，正月十五夜為正日，大廳都會張掛花燈。蘇州人家大多會應節，花燈有彩繪，多為蓮藕、牡丹、仙鶴、鳳凰、金魚、鯉魚一類。我幼時則最喜歡走馬燈，彩繪飛禽走獸或三國水滸中戲文人物，一點上爉燭就會轉動。

那時曾聽說最出名的花燈是在浙江菱湖，蘇州的有錢人家會去菱湖訂做花燈，可見菱湖彩燈名聞江南。後來看到宋代周密的《乾淳崴時記》一本隨筆雜記，說道，遠在宋代蘇州就以製作花燈聞名。尚記得元宵燈節、中秋燈節那段日子，蘇州閶門內吳趨坊一帶滿街都有彩燈出售，像墟市，讓應節的市民挑選購買。易幟後此情境已不再。

一九六二年冬，我在南京採訪地方戲曲大匯演，有一黃梅戲目名《夫妻觀燈》只有男女兩角，於正月十五元宵節進城觀燈，又唱又做，手舞足蹈，指點各類彩燈，令觀眾有歷歷在目之感，十分熱鬧和逼真。至今印象猶存的卻是其中一個小小插曲。年輕妻子突然撒嬌說不看了，要返家。老公詫異，問為何？妻說，好多人 不看燈在看她。老公道，別怕，最多為夫也不觀燈，去看他們的老婆。別小覷民間曲藝，這一小小穿插令整個《夫妻觀燈》更增趣味，平添波爛。猶記得當時觀眾哄堂大笑。

元宵燈節當然不見有天燈，招待所服務員所講，老和尚被紅衛兵點天燈不啻人間慘刑。我說當年沒有真的剝老和尚的皮來紥燈做天燈，揀了條老命。那漢子卻呷了口酒，左右望望，神神祕祕道，據說痛打老和尚時，有一紅衛兵小將見和尚肥屍大隻，胖臉上又無毛，下巴下則長一粒肉痣，脫口說這傢伙倒似⋯⋯不敢挑明。但那些暴徒已恍然明悟，皆停手。當然那敢講剝毛皮來做天燈，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