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的知音故事
作者: 東 西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4-04-0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天地蒼蒼,人海茫茫,知音的人兒在何方,教人費思量。花兒會開放,月兒會明亮,只有那知音難尋訪,除非是夢想。


●著名翻譯家傅雷夫婦在文革中雙雙自縊而死。默默地
作出震撼歷史的抗議。下圖是他們青年時代的倩影。

從周璇唱的這支老歌,你會想到中國那些著名的知音故事——楚國鍾子期之於俞伯牙,是知音。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伯牙的「高山流水」,只有子期能夠聽懂。後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西漢卓文君之於司馬相如,是知音。相如夜於卓王孫家操琴而歌,「鳳兮鳳兮歸故鄉,翱遊四海求其凰。」一曲《鳳求凰》挑動王孫十七歲新寡女兒文君的心,夜奔相如。後兩人開店賣酒,文君當壚,與白頭終老。

梅志之於胡風,是知音。

在大陸變色,只講革命不講人情的悲苦年代,梅志之於胡風,是知音。她一直站在胡風的身後,支撐著他,守護著他。一九五五年胡風因向毛澤東上三十萬言書被打成「反革命集團」頭子而繫獄的時候,她沒有接受勸告與胡風劃清界線,因而也被定為胡風集團的骨幹份子。她雖然沒有被收監,但也被送到茶場的勞改隊,和一群刑滿釋放的「女犯」一起生活勞動。胡風被投入監獄十年後,才被正式判刑十四年!這是梅志。

「文革」開始,剛獲假釋的胡風又被重判無期徒刑,發配四川。為了照料病中的丈夫,梅志離開勞改六年的苗溪茶場(四川雅安),到監獄中與胡風一同度過了六年。如果沒有梅志的不離不棄,用柔情去溫暖胡風那顆受傷的心,他肯定看不到毛死及其「四人幫」的覆滅!

一九八五年胡風彌留時,梅志強忍淚水對他說:「你放心,誰也不會再來誣衊你,往你臉上抹黑了。我會為你說清的。」她以九年時間,完成了五十八萬字的《胡風傳》,以平和的語調講述了胡風不平凡的一生,實現了「說清楚」的承諾。

新鳳霞之於吳祖光,是知音。

才子吳祖光被打成「右派」,組織上逼新鳳霞(評劇名演員)與他離婚,她不同意,堅持祖光是好人,結果自己也被劃成「右派」。「文革」期間,他們倆再遭迫害,導致新鳳霞發病(腦血栓)半身癱瘓。

歷盡苦難百折不撓的吳祖光有幸活下來。他退了黨,無拘無束,成為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經常在全國政協裡發炮。最大的一炮發於一九九九年——「天安門城樓上那個王八蛋的畫像為什麼還不摘下來?還讓他繼續在那裡欺騙、愚弄全國人民?」寫《芙蓉鎮》的作家古華說:「在中國當代知識份子中,敢於大無畏地在北京廟堂上發出此一震聾發聵吼聲者,吳祖光先生是第一人。」

朱梅馥之於傅雷,是知音。梅馥是傅雷的表妹,小他五歲。兩人從小便喜歡在一塊兒玩耍。傅雷總是以小男子漢的身份保護著表妹,表妹手裡有塊糖和餅乾什麼的也總是給表哥留著,兩人好得勝似親兄妹。

婚後,朱梅馥以傅雷的喜好為喜好,除在生活上對丈夫照顧得無微不至外,還是傅雷工作中不可多得的「好秘書」。有妻如此,傅雷三生有幸!


●胡風梅志夫婦。胡風1955 年上書被毛欽
定反革命二十餘年,梅志不離不棄守護
他,終於活到暴君死的一天,獲得平反。

朱梅馥之於傅雷,是知音。

大翻譯家傅雷性格率真,憤世嫉俗,脾氣暴躁,梅馥總是以隱忍的柔情一次次澆滅丈夫心頭怒火。葉永烈在《傅雷一家》這本書中曾如此評價這位偉大的女性:「如果說傅雷是鐵錘,朱梅馥則是棉花胎,敲上去不會發出火花。」她從不發脾氣,臉上總堆著笑。她是一朵「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梅花,芳香馥鬱,名如其人。

梅馥明白傅雷的為人,瞭解傅雷的性格。她曾給遠在歐洲不歸的大兒子傅聰寫信說:「我對你爸爸性情脾氣的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瞭解他,他一貫的秉性乖戾,嫉惡如仇,是有根源的──當時你祖父受土豪劣紳的欺侮壓迫,二十四歲上就鬱悶而死,寡母孤兒(你祖母和你爸爸)悲慘淒涼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 我愛他,我原諒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的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

士可殺不可辱!文革初的九月二日夜,在紅衛兵兩天三夜不間斷的抄家和凌辱後,翻譯家傅雷「就像一個寂寞的先知、一頭孤獨的獅子,憤慨、高傲、遺世獨立,絕不與庸俗妥協,絕不向權勢低頭(傅聰語)」。就在那一夜,他與朱梅馥攜手同肩,於上海江蘇路的家中雙雙服毒自縊身亡。

朱梅馥曾經對傅雷說過:「為了不使你孤單,你走的時候,我也一定要跟去。」為防踢倒凳子的聲音吵醒鄰居,他們還事先在地上鋪了一床棉被 ⋯⋯

悄悄地他們走了,因為「含冤不白,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要難過」,所以不如生死相依。

楊絳之於錢鍾書,是知音。

楊絳之於錢鍾書,是知音。她寫道:「我第一次和鍾書見面是在一九三二年三月,他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見面後老錢開始給我寫信,約我到工字廳相會。見面時,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而我則緊張的回答:『我也沒有男朋友。』於是便開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

「文革」時,錢鍾書夫婦同樣在劫難逃,先後被「揪」出來。他們每天上班,各自在胸前掛著自己精心製作的牌子,用毛筆工整地寫上「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等罪名,並互相鑒賞。造反派把錢鍾書的頭髮剃掉縱橫兩道,成了「十」字,楊絳便把他的「十」字頭改成光光的「和尚頭」。他倆在被批鬥的日子,一同上班,互相照顧,肩並肩,手挽手,被學部同事譽為「模範夫妻」。他們在災難中不消沉,不畏縮,不卑不亢地做人。

一九六九年錢鍾書被趕到「幹校」,有三人哭著送行,是楊絳、獨女錢瑗和女婿王得一。七○年楊絳也被送「幹校」,只有女兒一人默默送行,女婿已於一個月前被迫害而自殺!一九九七年錢瑗去世。一九九八歲末錢鍾書去世。「我們仨」只剩下楊絳一人。她寫道:「『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多麼沉痛。

鍾書病中,楊絳求上蒼讓她比他多活一年。她說:「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鍾書走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到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她說:「媒體說我內心沉穩和強大。其實,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大哉啊,楊絳!


●錢鍾書楊絳夫婦在漫長的文化專
制中相濡以沫度過一生。下圖:
他們青年時代留影。

小鳳仙之於蔡鍔,是知音。

一九八一年北京電影製片廠拍了一部叫《知音》的電影,說的是蔡鍔和小鳳仙的故事。我耳邊響起了李谷一的歌聲: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啼!歎的是,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一聲聲,如頌如歌如讚禮。讚的是,將軍拔劍南天起,我願做長風繞戰旗。」

早在一九五三年,香港邵氏就拍過一部《小鳳仙》。那是陳蝶衣「屈蛇」來港寫的第一個劇本。以前大陸人坐小船偷渡來港,匿藏在狹小的船艙裡,要屈著身子,香港人形象地稱之為「屈蛇」。  

《知音》故事是:辛亥革命後,雲南起義將領蔡鍔到北京,被袁世凱監視軟禁。後來蔡鍔在小鳳仙的幫助掩護下逃離北京,借道日本回到雲南,宣佈討袁,各省應聲而起,袁世凱稱帝病死,護國討袁戰爭取得勝利。但蔡鍔因積勞成疾,病逝於日本,不能實現他對小鳳仙的諾言:「等誅滅國賊再建共和的那一天,我將伴著你,帶著一琴一劍,放浪於重洋之間,呼吸自由青春的空氣。」

小鳳仙(1900─1954)原名朱筱鳳,生於杭州。父輩原是浙江的旗人。母親不久病逝,她被張姓奶媽收養,改名張鳳雲。辛亥爆發武昌起義時,張奶媽正帶著小鳳雲在浙江巡撫增韞家幫傭。革命黨響應武昌起義,在杭州起事,炮轟巡撫衙門,張奶媽就帶著她逃往上海,衣食無著,將她暫押給姓胡的藝人學戲,取藝名「小鳳仙」。跟胡老闆輾轉到達京師北京,在八大胡同陝西巷雲吉班賣唱接客做生意,以其才貌色藝俱佳,名揚京師,成為紅極一時的名妓。

蔡鍔(1882─1916),湖南邵陽人,字松坡。家世寒微,父蔡正陵是農民,兼做裁縫;他從小聰敏過人,六歲讀書,十三歲考中秀才,一時傳為佳話。十五歲考入長沙時務學堂,拜師梁啟超。戊戌政變失敗後,松坡先後到武漢、上海、日本求學;十八歲回國參與反清起義,事敗倖免於難,激憤改名「鍔」,決心投筆從戎,再去日本,改學陸軍。在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稱「中國士官三傑」之一。回國後,在軍界威名鵲起。

蔡鍔逝世時,小鳳仙才十六歲。傳有挽聯祭拜她的知音,她的英雄:

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哪堪憂患餘生,萍水姻緣成一夢;

幾年北地胭脂,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

我再次看完一遍《知音》,含淚擲筆!琴弦斷了,知音逝了,只有一片迷惘!不錯,我們都會死去,但是,共和不死!一夢醒來,只見那紅旗滴血,共和何在

二○一四年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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