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動人力量
作者: 傅國湧

專訪

更新於︰2014-09-14 Print Friendly and PDF

要問多年後,我們這個時代留給後人的將是什麼文體?我想要麼是紀錄片,它以鏡頭語言,忠實地見證這個時代,要麼是段子(順口溜),承擔諷刺甚至解構這個悖謬時代的功能。


●胡杰(右)2011 年在廣州會見高耀潔教授。(艾曉明攝)

記得是2004年春天,崔衛平老師來杭州參加《大學人文讀本》的一個活動,帶來了紀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最初的版本,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胡杰,他鏡頭中的林昭所帶給我的衝擊,幾乎可與崔衛平翻譯的《哈威爾文集》最初給我帶來的震撼相提並論,雖然此前我已讀過許覺民先生編的《林昭,不再被遺忘》,也讀過《今日名流》雜誌上刊登的紀念林昭專題。 鏡頭中驚鴻一瞥的大鬍子胡杰,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久,我正好有一次南京之行,便托當地的友人尋找胡杰,電話總是沒人接。後來才知,那時他經常外出,奔波在拍紀錄片的路上。范泓兄在我家看過《尋找林昭的靈魂》,也很想與胡杰認識,過一陣子,通過共同的朋友便見了面,並一見如故,也將我的問候帶到了。胡杰兄知我找過他,很快就給我寄來了兩部正式出版的紀錄片,好像是《遠山》和《在海邊》。我們雖從未謀面,卻心意相通,從此訂交。十年來,我們一直互有聯繫,或他來杭州,或我去南京,或在北京,或在上海,或在青島......幾乎每年都有一些見面的機會,我們還一同到過安慶、績溪、紹興等地。他已完成的紀錄片我幾乎都看過,包括幾部尚未公映的我也先睹為快了。

林昭紀錄片開啟黑暗時代之門

他於一九九九年決意辭去公職,全力以赴拍出「林昭」一片,復活了一個時代的記憶,而受到廣泛的敬重。從那時起,他以凝重的鏡頭語言記錄尚未逝去的那個黑暗時代,以個案的形式將血淚交錯的歷史重新呈現在世人面前——《鐵嶺紀事》是關於反右的,《星火》涉及反右和甘肅大饑荒,《糧食問題》是關於大饑荒時代的信陽事件,《我雖死去》、《王佩英》是關於文革殉難者的,《國營東風農場》則穿越反右、大躍進和文革。還有涉及當下中國的一些紀錄片,無論是怒江環境保護的主題,還是關於謝韜的訪談錄《驚濤駭浪未迷魂》等片,也都有歷史感,不僅見證了一個時代的不可承受之重,更是真實地記錄了一個時代的不可承受之 痛。

如果說1980年代之後的中國,思想界在本土精神資源的挖掘上,如顧準文集的出版、陳寅恪和西南聯大的重新發現等,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異域資源的引入上,最重要的無疑是崔衛平老師譯介的哈威爾和米奇尼克的文集。多數都是一九九○年代的成績。進入二十一世紀,

《尋找林昭的靈魂》引發的關注、感動和思考,與上述發現相比毫不遜色。這也許是紀錄片第一次如此強勢地介入思想領域和民間公共生活中。十年來,蘇州靈岩山,林昭的埋骨之地也漸漸成了眾多國人的朝聖之地。這恐怕是胡杰兄沒有想到過的,也是林昭生前難以想像的。

胡杰兄雖不願居其功,但他的記錄片推動之力則絕不可忽略。雖然在他之前,許覺民、倪競雄等人已做了不少事情,但只有等到他的紀錄片完成,才真正打開了一道重新認識林昭及中國那個幽暗時代的窄門。

王國維曾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幾年前,曾有人問我,在未來的歷史中,我們正在經歷的這個時代留給後人的將是什麼文體?我當時想了一想,這樣回答:有兩個可能,這個時代留給後人的要麼是紀錄片,它將以其不可替代的、綜合的全方位的鏡頭語言,忠實地見證這一時代,並有力地洞穿這一時代。要麼是段子(順口溜),由於通訊載體的迅速現代化、便捷化和個人化,沒有一種文體比段子更好地承擔諷刺、嘲弄、甚至解構這個悖謬時代的功能。文學想像在這個急劇的大轉型時代,已被殘酷、荒謬而富有戲劇性的現實遠遠甩在了後面,很難大有作為了,至少在短期內還看不到。

夫婦海邊自樂的田園生活

前兩年,《尋找林昭的靈魂》獲得陽光紀錄片大獎,在紀錄片行內聽說也有過一些議論,但不可否認,這個片子代表了一個時代,截斷眾流,繼往開來,在紀錄片以外開啟了全新的思考。這已超出紀錄片這個形式本身的拘束。

自1999年,胡杰兄選擇辭職而不是放棄和苟安,踏上這條不歸路,十五年的時光過去了,他們夫婦行走在中國的路上,也贏得了越來越多的尊重和敬意。在兩岸三地乃至海外都是如此,老中青知識份子對他的貢獻都由衷地表示贊佩。轉眼間,我與他相交已有十年,去年五月我到青島,他正卜居黃島,我去島上看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大量畫作,樓上樓下每個房間都掛滿了,油畫、國畫都有。他的住處在大海邊上,波浪就在眼皮底下起伏,濤聲晝夜不停,他們夫婦自己種菜、種花、撿柴禾生火做飯,連爐子都是撿來改裝的,在院子裡燒飯、炒菜時,煙薰火燎的,所以要包著頭,這也成了他畫中的題材,許多畫,無論油畫還是國畫都是以他妻子為原型的,也有他的自畫像。就是那個很不起眼的小爐子,竟做出了一頓豐盛的午餐,除了肉,其他的都是他們他們自種的,包括蔥、蒜。我們在海邊吃飯,大海就在身邊呼吸。而他正是日復一日在大海不息的浪濤中,畫畫寫字,簡直是海上桃花源中的生活。

在這些筆墨與顏色中,我看到了另外一個胡杰,那時他生命中的另一扇門。他打小學畫,第一步未曾剪出的紀錄片就是關於圓明園畫家村的。那時他卜居帝都廢墟,就想以畫畫為業。或者說,他原本要走的就是畫家的路,無意中卻成了一代獨立紀錄片人。畫與紀錄片是他生命的兩個面相,只看到一面都是不完整的,也許還要加上一個面相,他的真實人生,他與妻子伉儷情深,許多生活的細節都讓人記憶深刻,這應該是另一篇文章的題目。

百年尋夢探歷史深處之謎

憑我外行的感覺,他的中國畫要比油畫更有味道,筆墨簡約,卻常常在不經意間透出一種難以言傳的意味。前不久,研究物理學的朋友吳明衛兄在微信裡發過一則消息,說一位來自澳大利亞的英國籍物理學同行,祖父到父兄都是作家,太太是畫家,其本人的人文素養也很好,偶爾在他辦公室見到胡杰的國畫和油畫讚不絕口,對其他的字畫卻毫無感覺。當晚, 他與妻子議及此事說,「發現真正能打動人的,還是精神的力量,這種力量甚至可以超越文化的差異。」

對於胡杰字畫的價值,相信行家自會給出更確切的評價,我不贊一辭。作為朋友,我想說,如果說紀錄片體現了他對中國這片土地的關懷,是他求真、求善之心的呈現,是他有種、有料的一面。那麼,他的畫則敞開了他心靈中最柔軟的一面,袒露的是他生命中的求美之心,飽含著他有趣的一面。美是人類最終極的追求之一,美中包含著我們最原初也是最超越的夢想。我相信,他的筆墨情趣不僅滋養他自己的生命,也同樣可以愉悅一個急速變化的大時代裡一顆顆焦慮不安的心靈。

我多麼盼望他的畫和他的紀錄片比翼雙飛,一同在躁動不寧的時代裡成為更多人的安慰。我想起上次他們夫婦來杭州,特地坐地鐵、再步行到我家裡來,給我送來的那幅畫,畫面中他穿著拖鞋,正在讀《文人的底氣》,寫著兩行字:「百年尋夢探歷史深處的誤會⋯⋯」寥寥幾筆,背後傳達的不止是深深友情。我每看到這畫,就會想起他的大鬍子、渾厚的聲音、有神的目光和有力的膀臂。

(2014年7月28日早晨初稿、8月8日黃昏再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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