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老「紅岩一代」函辯
作者: 裴毅然

大陸傳真

更新於︰2014-10-12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研究延安一代士林的著作《烏托邦的幻滅》出版後,引起一些老延安的關注。作者為此與一位前人民日報編委曾有多次研討。可反應中共當代思潮之一偶。


●裴毅然新著《烏托邦的幻滅》。

今夏,筆者與老革命何燕凌先生不期然發生激辯,從內戰責任、「紅岩一代」作用,一直到中共革命價值、馬列主義褒貶⋯⋯函辯從禮讓到「亮劍」,漸行漸烈,終於「圖窮匕見」,大戰五六回合。很快,雙方發現「入徑」不一、「主義」有別、邏輯各異,再深入就要「撕破臉」了。本文撰成後,三呈燕凌老過目,其復函封封火藥味濃烈,說是上了筆者「大當」、對紅岩一代「人格侮辱」⋯⋯

京上左右兩派一直無法對話。「右派」願與左派溝通,而奉持馬列原教旨的左派卻對「右派」嗤之以鼻。燕凌老乃黨內民主派,我則是標準的「異見分子」,又隔著一代半以上的「代溝」,最初因「地下黨宿命」走到一起,真正一交手才發現同少異多,驢唇對馬嘴。

五○後學者與92歲老革命之辯

「紅岩一代」一九四九年後屢受打壓,但他們對黨忠心耿耿,終身持守馬克思主義,紅味濃烈,一張口就是赤左邏輯。作為歷史存在的「紅岩一代」,瞭解他們的晚年思想,也是當代思想史一翼,似有必要記錄存檔。

燕凌老這一撥四○後「民主青年」,跟錯「主義」,至今囿於馬列繩範,難脫黨派立場。他們雖然極端厭惡毛澤東、不滿當今現實,但對造成「毛現象」的根源,只限於對毛的個人批判,至多對馬列主義有限批評。

何燕凌:1922年出生「剝削家庭」,1943年入中央大學外文系,次年轉復旦新聞系,參加南方局學運,1947年入黨;1949年後《人民日報》編委,多次挨整;1979年後《中國社會科學》副總編,1987年離休。

筆者一九五四年出生的知青學子。二○一○年收到燕凌老等寄贈港版《紅岩兒女》,從中選材,於《開放》發表〈地下黨員被摧殘的一生〉、〈紅色川妹子留下一首詩〉,再撰書評。

今年四月,筆者在臺灣出版《烏托邦的幻滅——延安一代士林》,十分「反動」地論證中國共運之謬、馬克思主義之歪,既出於回贈,亦想聽聽「老革命」的意見,不怕挨罵地寄贈幾位「老延安」(李銳老、何方老)、「老紅岩」(燕凌老、廣仁老)。與燕凌老這場「函辯」,即起於他對拙著的讀後感。燕凌老只認同拙著的研究方法與研究態度,激烈反對我對中共革命、馬克思主義的「兩個否定」。

九十二歲的燕凌老激情仍在,能上網會打字,願俯垂與晚輩溝通。如此這般,擦碰出這場跨代「函辯」。得承認,與燕凌老討論紅色革命罪誤與馬克思主義偏謬,對他有點殘酷,他一生都與中共革命血肉交融、難以剝離。

雙方觀點分歧與激辯之處

「函辯」涉及龐雜,只能撮精聚濃,列示雙方最核心觀點。先列示共同點:一、中共專制給國家造成巨傷;二、毛共披馬列外衣行封建之實;三、一九四六年不發生內戰乃歷史最佳選擇。

燕凌老主要觀點:一、反毛不反共,批左不批「馬」;二、打倒國民黨正確必要;三、「一九五三年前後論」,中共五三年從民主轉向專制,評價中共得分階段,不能以「社會主義革命的錯誤」否定中共「民主革命的正確」。

燕凌老認為毛復辟皇權,國家罪人,但不同意將毛妖魔化;中共走歪路與馬克思主義無關,大躍進、文革正是違背馬克思主義所致;馬恩晚年已放棄階級鬥爭、暴力革命,要求走議會道路,伯恩斯坦及社會民主黨才是馬克思主義衣缽傳人。

筆者對應觀點:一、毛當然要對「走歪路」總負責,中共也應承認全黨的集體簽字。二、馬克思主義乃國際共運濫觴,「階級鬥爭」為暴力革命提供合法性,公有制、計劃經濟乃「最新最美」紅色圖紙,各赤國以巨大實踐代價證明馬克思主義的荒謬,追溯赤潮禍華,不可能不追至馬克思主義。指說伯恩斯坦及社會民主黨才是國際共運主流,完全不合史實。

至此還是宏觀問題,燕凌老儘管不同意我觀點,火氣還不大,來函還控制在學術討論範疇,尚能「和平共處」,再深入涉及具體問題,如內戰責任、評價「紅岩一代」、臺灣完成憲政⋯⋯對立漸銳,燕凌老逐句駁斥我的第三函、第四函,幾無一句同意。筆者意識到代溝豁口太大、立場迥異,只能踩煞車——掛出免戰牌。這位紅色長輩一生浸「左」、積赤難返、黨派立場頑固。(燕凌老批註「侮辱」)

老人竟然打出階級成分牌

最使我無法接受的是燕凌老不經意間質詢本人成分,拖露出意識深處的赤左邏輯。

裴君大概並非國民黨員或國民黨員的親屬,但傾向國民黨的黨派立場居然如此明顯而且頑強,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第四函)

得首先交代成分了,而成分又是我一生之痛。復函中,忍不住寫下:

作為研究者,當然不應該只站在黨派角度判認內戰責任,但⋯⋯即使我是國民黨親屬,難道就自動失去對國共內戰研究的資格了?

退一萬步,你能幫共產黨說話,我為什麼就不能幫國民黨說話?何況我認為國民黨對內戰也得負50%責任。

燕凌老第五函告知他家成分也是「剝削階級」,不過抗戰時上大學仍賴國府公費。您老可以背叛家庭選擇中共,別人為什麼不能有自己選擇?再說討論內戰責任有必要「查三代」麼?這不是根深蒂固的「階級分析」遺傳?

筆者於港刊數次自報家門——國軍少校之後,上了「公安六條」的黑仔子。家祖乃湖北小鎮赤貧雇工,雇主以女妻之,三八年斃命匪劫,土改劃定「城市貧民」。家父十六歲抗日從軍,一九四九年後淪落底層,菜場會計。本人的「反動思想」確實不是來自家庭。當然,幼時所受的「階級壓迫」有一定作用。再退一步,無產階級可以造反有理,那麼受「無產階級專政」壓迫的「狗仔子」十六歲上山下鄉大興安嶺,為什麼就不能「哪兒有壓迫哪兒就有反抗」?

燕凌老後函為「成分」真誠示歉。儘管他從理性上反對「階級論」,但又搬用「階級分析」。竟認為中共革命與馬克思主義、與國際共運沒多少關係?!

爭議:只認毛禍不認黨禍

燕凌老認為內戰責任全在國民黨,中共時弱,國軍進攻中原李先念部,打響第一槍。筆者則認為內戰責任國共各負50%——

重慶談判確定軍隊國家化,額定全國五十個師,中共要占十九個師,國府最初同意中共九個師,讓步至十五個師,只要求簽約後立即縮編。周恩來同意,毛澤東不同意。主持調停的赫爾利:「達成統一的障礙來自共產黨的要多於來自國民黨的。」(吳國楨《夜來臨》)毛缺乏談判誠意,應對內戰承擔主責。儘管國府師出有名,如能避免內戰乃國家大幸。故對內戰也得負50%責任。燕凌老無視毛暗窺神器破壞談判,只說其一,不說其二,只維護毛共,無視國府利益。

燕凌老不認為階級鬥爭、暴力革命、公有制、專政論乃中共政綱「基本面」,認定抗戰後的中共是民主自由的政黨。至於四九年後中共種種暴虐,燕凌老歸為老毛禍國。燕凌老還否定蔣經國的還政於民與三民主義之間的聯繫,不承認臺灣走向民主有指導思想方面的作用。燕凌老特別反感筆者對紅岩一代的以下評價:因缺乏價值基點的人文座標,才會跟著毛共走了歷史大彎折。(燕凌老批註:純屬污蔑,等於說我們都是白痴,嚴重抗議!)

結論:馬列沒有錯共產黨犯錯

青年何燕凌激情投身中共「第二戰線」——國統區學運,在推聳起紅色大神毛澤東的歷史進程中有他的一土,而毛共專制又與燕凌老等「民主青年」的政治目標完全悖反。我請燕凌老總結一下他們的最後認識。

守著一則最糟糕的學說奮鬥一輩子,最後發現既折騰自己又折騰國家,營建了一個連自己都差點失去居住資格的「新社會」,但又不願承認一生成為「歷史負數」,只好別開臉去——江山留與後人愁。

但是老一代赤士中的李慎之、謝韜則勇敢承認「英特納雄耐爾」不可能實現,世界正在走向全球化。2008年,十八歲入黨的宗鳳鳴寫道:

過去所要消滅的資本主義,正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正常道路,過去反對的所謂「西化」乃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普世文明。相反,我們走的卻是一條脫離人類文明的軌道,這就是我晚年的醒悟。(《心靈之旅》)。

經我再三要求,燕凌老「最後總結」:

趕走國民黨乃民主革命短暫勝利,所謂「社會主義改造」完全違背馬克思生產關係必須適應生產力的基本原理,中蘇等國實行的都是假馬克思主義。中國應完成民主革命,徹底挖掉皇權專制根子。

赤潮禍華,數代紅色士林的思想歪植斜長。一些「老革命」至今還渾不自知運行赤色思維褒貶歷史、教育後人⋯⋯當然,歷史畢竟在前進。在與燕凌老的函辯中,我仍感覺到「時代進步」:雖然燕凌老一碰就跳,出語激烈,畢竟願意與「大尺度」不同政見者對話,保護我的發言權,較之此前數代中共老幹部「以自己之是為必是」,暴壓對方,已有不小「代際進步」。

馬列赤旗不再豔,革命無有後來人。一則已被證偽的學說、一場為全球帶來巨災的紅色共運,當然不可能「中興」,不會再有新一代信徒了。全球五口水晶棺可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裡面躺著的全是「紅色教主」(列寧、胡志明、毛澤東、金氏父子),有力證明國際共運政治宗教的實質。

2014年8 ~ 9月於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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