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作中鳳凰涅槃
作者: 茉 莉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5-01-19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齊家貞有如一種從石頭縫隙裡掙扎爬出來的草。這種草生命力極強,它可以長久地忍受乾旱和匱乏,只要給它一點雨露,一線陽光,它就立即燦爛開放。


●12月6日齊氏基金會在台灣頒發2014年度獎。前排右起:瑞典作家茉莉、
台灣關懷中國人權聯盟理事長楊憲宏、齊家貞、黃美珍等。

如果把文學作品比作食物,那麼齊家貞的這部著作不會是高貴的豪華大餐,也不是那種軟綿綿的可口的美味小吃,它是來自山坡帶著苦澀味的野菜,是來自田野的粗獷而壯實的高粱、稻穀和玉米。這一類食物可能有點讓人難以下嚥,但它卻是中文作品中的健康食品。經過細細地咀嚼,中文讀者會從這部書中獲得對於當代中國歷史及人生命運的真實認知,從而在精神上變得深刻、豐富而堅韌。

 個人歷史是當代中國的一個縮影

《黑牆裡的倖存者》是一部自傳體的作品。作者齊家貞以絕對真誠的筆調,娓娓道出自己家族的兩代人在中國專制制度下人生毀滅的故事。自傳是人和自己的過去的對話,是對逝去的生命歷程的自我回顧,它同時也蘊含人對生命意義的探究與追求。讀這本自傳,我們就走進了齊家貞的人生,和她一起品嘗人生的酸甜苦辣,去凝視那一道道歷史遺留下來的滄桑血跡。

故事一開始,就把人帶到中國的一個荒誕時期。那是一九七零年六月上旬,一個春夏交接的涼爽的清晨。當時中國的政治領袖們為了所謂的「備戰」,把四川省第二監獄一兩百多號女犯和就業隊的女就業員,從重慶清掃到農村。齊家貞細緻地描繪了女犯被押送帶外地的情景。那些被被剝奪了一切自由的女人,甚至失去了按時大小便的權利,有些人不得不把糞尿拉撒在身上。最後是一幅奇特的景象:在全副武裝的男性軍警的監視下,公路邊的草叢裡,露出「兩百個白翻翻的屁股」,「匯合出震天的喧聲」。

齊家貞,一位天資聰穎好學,立誓要成為中國的「居里夫人」的陽光女孩,為何在她二十歲的如花年華,陷入如此痛苦的十年牢獄之災?她所有的罪狀,只不過是想要出國求學,因此被人告密陷害,被判重刑十三年。在談到自己被毀滅的美好家庭,齊家貞痛切地說:「18歲我高中畢業,賣自己的血、賣母親的浪琴表,兩次去廣州尋找‘叛國投敵’門路;我毀了父母,毀了四個弟弟,毀了同學朋友,也毀了我自己,包括十年勞改後我的愛情婚姻。」

而齊家貞的父親齊尊周,一位曾留學美國的鐵路高級管理人才,為了建設中國鐵路回到家鄉,卻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兩次陷獄,共拘禁、勞改二十三年,直到晚年才走出監獄重獲自由。齊家貞的母親,在嚴酷的時代長久地守望她監獄裡的丈夫和女兒,守望她被人們歧視被社會排斥的四個兒子之後,終於垮掉了,沒能等到家庭團聚的一天。      

筆者作為中國的前政治犯,深知齊家貞這令人悲痛欲絕的家族故事不是孤立的案例,而是共產黨統治下很多家庭的共同命運。齊家貞所敘述的那一段政治迫害史,是當代中國的一個縮影。直到今天,中國還有大批的政治犯在經歷相同的苦難。因此,當齊家貞真實地敘說了自己家族的生平,她已經充當了那些與她同命運的、發不出聲音的被壓迫者的代言人。

本色作家文字自然天成

儘管內容如此沉重,但齊家貞的作品卻能讓人一口氣讀下去。這要歸功於她天生的語言才能和生動描述事物的能力。

齊家貞可以歸為本色作家一類。這類作家的寫作特點是「我手寫我心」,寫自己所思所想,語言自然天成,毫不雕琢,富有生活趣味。對於齊家貞來說,一些有地方色彩的民間諺語、精彩並富有哲理的比喻,幾乎是信手拈來,給作品增添了可讀性。

澳洲藝術家老樂在為該書作序時,忍不住要摘錄書中一些妙不可言的表達。例如,「人的頭腦是兩根鐵軌,我的思維是鐵軌以外的荒野,無規矩可循。」「好像風也參與了告密,幹部的消息非常靈通。」「在中國,人比竹筍還要便宜。」

只有來自社會底層,有著豐富的生活積累的人,才能用如此奇妙的比喻去描繪那暗無天日的生活。正因為如此,她的作品毫不枯燥。作為讀者的我們比較容易進入她所描述的生活,和她一起體驗內心的掙扎與煎熬,一起面對個人與社會現實的尖銳衝突。理解她的迷惘、憤怒和焦慮。她的非正常生活,她在時代重軛下的喘息,才能如此地感動我們。

在愛情裡尋找溫暖靈魂的火苗

齊家貞是相信愛情的。在此書中,她用了不少的篇幅,回憶她的父親與母親之間情深意篤相親相愛的情景。雖然那對苦命夫婦被迫長久分離,至死沒能團聚,但他們的真摯情愛感動了女兒,使女兒能夠在備受摧殘的冷酷人世中,仍然懷抱一星殘留未熄的愛之嚮往,那種嚮往是溫暖靈魂的一絲火苗。

監獄裡的愛情,也是齊家貞謳歌的內容。她說:「戰爭扼殺不了愛情,監獄也扼殺不了愛情。有土壤就有花朵,有男女就有愛情。」她回憶女大學生馬麗清如何送一個紅絲線編的同心結,向一位男右派大學生表達表達愛慕之意。他們如何千方百計私下幽會,卻連手都來不及碰一下。齊家貞最欣賞的是廠部一位女幹部愛上男犯于維禮的故事,這位女幹部被批鬥了四五十次,仍然不肯放棄她的愛情,最後被清洗出公安隊伍。善於形容的齊家貞因此讚歎說:「愛和被愛都美麗得烈焰飛騰,監獄也無法遮擋她的光輝。」

然而齊家貞本人卻不太幸運。在獄中,她被一個女犯熱烈地愛上了。這輩子第一個瘋狂追求她的,竟然是一個有丈夫有孩子的女人,這不免令齊家貞難堪。這個叫段淑貞的女人陷入同性愛情的深淵,她甚至在丈夫和孩子探監時拒絕與他們會見,在刑滿釋放的時候因為難捨難分而哭泣。這種扭曲變態的情愛帶給齊家貞不少煩惱。

在齊家貞的另一部回憶錄《紅狗》裡,齊家貞毫不隱諱地書寫她對愛情的強烈渴望。她說:「從勞改隊裡走出來,內心裡的一切,希望、美夢、前程、友誼......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點點私人情愛的渴求。連這一點點渴求也被搗毀了,那,我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然而她的情路也如命途一樣坎坷,出獄後與之結婚的丈夫是一個冷淡自私的人。直到離婚後,年近半百的她才在一間簡陋的小黑屋裡,與一位暗戀已久的有婦之夫偷偷結合,獲得了夢想中的熾熱情愛。但後來,他們不得不結束這一段不可能有結局的感情。

在澳洲的陽光下她燦爛開放

如果把齊家貞本人比作植物,她應該是一種從石頭縫隙裡彎彎曲曲地掙扎爬出來的草。這種草生命力極強,它可以長久地忍受乾旱和匱乏,但只要給它一點雨露,一線陽光,它就立即燦爛開放。

澳大利亞毫不吝嗇地把它的陽光灑向這位苦命的中國女人。 1987年8月,齊家貞離開中國,到澳大利亞就讀英語初級班。澳大利亞湛藍的天,雪白的雲,碧綠的草,萬紫千紅的花,令齊家貞如在夢中。

《黑牆裡的倖存者》一書到此嘎然而止,但在其他的一些文章裡,齊家貞都用一種無限感恩的心情,讚美澳洲把她「當作人」的社會制度,表達她對那塊土地的熱愛。一位高大的澳洲男人伊恩將個子嬌小的她擁入他闊大溫暖的懷抱裡,遲來的青春和愛情終於降臨到齊家貞身上。

掙脫了那個陷害她的殘忍體制,享受自由的齊家貞感歎自己「我太幸運,活著,活在澳洲,我有筆。」 她發誓要用自己的文筆來為歷史作證。一本又一本,齊家貞書寫她的家族辛酸的歷史。她的這本《黑牆裡的倖存者》猶如鳳凰涅盤,從苦難的灰燼中浴火重生,

2014年12月5日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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