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民主道路的獨特性
曹長青

 

今年是《開放》創刊二十週年。也恰恰是在這二十年裡,台灣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解除了黨禁報禁,結束了政治黑名單,走向總統直選,一步步邁向了一個現代化的民主國家。

在媒體信息十分發達的今天,人們普遍會有一種感覺,對哪裡的情形都不太陌生,都「基本瞭解」。但在信息最自由、最發達的美國居住了也快二十年的我,卻越來越痛感,各個國家之間、民族之間、文化之間的巨大陌生和隔閡遠沒有因信息的發達,網絡的神奇而消失,反而由於距離的縮短、交流的容易而更增加了某種敵視, 而這種敵視又強化了隔閡。這有點像在人群擁擠、物理距離很近的大城市,人和人之間的親熱度遠不如人煙稀少、交通不便的小城鎮。但我絕不因此而反對現代科 技,反而是現代科技發展的熱烈推崇者。目前這種情形,只是科技發展的副作用之一,人類有能力隨著這種發展而逐步調整自己。

之所以提到現代化的隔閡,是為了談一下我在「認識台灣」這個過程中的感受。本來我也和許多「信息靈通」的中國文化人一樣,自認為對台灣問題一點都不陌生,關 注台灣,主要是想看看中國的影子,看看中國民主道路的前奏曲是怎麼唱的。但近年來多次走訪台灣,在從北到南的各個大小城市,和數不清的台灣人交談之後,才強烈地感覺到,我原來對台灣的瞭解和真正的台灣還是有相當距離的,從媒體上得到的信息,遠不能反映真實的台灣。台灣的民主之路,對中國走向民主有一定的借 鑒之處,但更有它的獨特性。

這種獨特性主要表現在,台灣人民的反獨裁專制是和反種族壓迫並駕齊驅的,而且密不可分。從台灣走過的道路和中國今天的現狀來看,由於缺乏個體主義價值( individualism , 「個人主義」的譯法不夠準確)的中華文化所帶來的普遍奴性,導致華人反抗獨裁專制的能量構不成推翻專制的力量。在台灣的中國人裡也有很多反國民黨獨裁者, 其中著名的如殷海光、雷震、胡適等。他們的言論和反抗行為起到了一定傳播自由主義價值的作用,但這種作用是有限的,不足以促成推翻專制的能量。

說台語被罰和「十八趴」特權

由於國民黨到台灣以後,除了進行了一場給台灣人民留下深刻創傷的二二八屠殺之外,更施行了一系列種族殖民性質的政策,於是國民黨在台灣的獨裁統治,從一開 始就和種族壓迫連在了一起。蔣介石帶到台灣的黨政軍要員和五十萬軍隊,那些被稱為「外省人」的佔領者,從此主導了台灣的政治、經濟、軍事,外交以及司法、教育和媒體。即使那些軍人家屬,也集中住在「眷村」,有專門配給。外省人在台灣成為貴族,台灣人則淪為二等公民。在首屆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的二十一名高層 人員中,只有一名是台灣人,三百一十六名中層人員,台籍只有十七人。

台灣人不僅被排斥在統治階層之外,連說母語都受歧視,甚至被懲罰,因國民黨統治階層要推行「國語」。今天很多中國人對台灣人講台語很反感,但如果你瞭解他們 的經歷,就會對他們今天的反彈多一分理解。許多台灣人都給我講過他們當年因說台語而被罰款、罰掛牌子的經歷。不久前,台灣知名演員、前華視總經理江霞來紐 約演講,說她小時候就因說台語而被掛了牌子(在胸前掛一個「我說台語」的牌子,直到逮住另一個說台語的,把牌子掛到那個人身上為止)。後來她發誓學好「國語」,結果由於她人長得漂亮、「國語」說得好,外省人就誇她「不像台灣人」。如此這般對台灣人的歧視,只能播下仇恨的種子。當年日本人統治台灣、統治中國 東三省,也要求說日語,但也絕沒到說母語被懲罰的地步。

  國民黨不僅在統治階層和司法、媒體、教育等上層建築領域都主要使用「外省人」,甚至為了籠絡人心,鞏固其統治,制定了一個法律,凡「軍公教」(軍人、公職人員、教師)人員退休金可有百分之十八的優惠存款利率(其他人則按市面利率)。這種利率,比買股票投資的平均回報率都高很多。由於「十八趴」的高利率,軍公教人員退休後的收入可以達到 比退休前還多,甚至多至百分之一百四十。由於「軍公教」主要是外省人,等於是人為地制造了一個和本地人不同的「特權階層」。這種「特權」由於國民黨在立法 院佔多數,至今沒有取消。

種族怨恨比專制怨恨更難消除

  這種所謂外省人對台灣人的歧視,至今在台灣仍到處可以感覺到,尤其在媒體上的反映更是明顯和囂張。所以,台灣人民反抗國民黨專制的運動,從一開始就帶上了反 抗種族壓迫的特色;而且由於有種族壓迫,反而更強化了反獨裁的力量。換句話說,由於種族壓迫而凝聚的反抗力量,超過了由於專制壓迫而凝聚的力量。在台灣人 的反抗中,你甚至可以看到類似南非的情形;而由於台灣人在血緣、膚色上和中國人完全相同,根本就是同一種族,你卻施行種族歧視,這比黑人受白人歧視更不能容忍,怨恨更深,於是反抗的意志和力量就更強。

近年走向民主、走向獨立的許多國家,像立陶宛三小國、黑山共和國、烏克蘭、科索沃、東蒂汶等,都有和台灣類似的情形,也就是反獨裁和反種族壓迫緊密地聯係在一起,而且反種族壓迫極大地強化了反獨裁的力量。

蔣經國最後被迫讓步,從施行培養台灣本土精英的「催台青」政策,到重用台灣人做副總統,到解除黨禁、報禁,更多是由於難以承受種族壓迫所導致的台灣人民的反彈。而只要解除了黨禁報禁,走向民主之勢則一發不可收。

本來由於大家都是同膚色、同長相,國民黨獨裁垮台後,「外省人」的主子地位消失後,台灣的種族問題就應迅速消失了。但恰恰台灣又來了一個和其他國家獨裁政黨 倒台不同的和平演變,導致專制了半個多世紀的國民黨不僅沒垮台,沒遭清算,反而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可以參選的民主政黨,更甚的是,國民黨居然可以把獨裁時 代的國庫變成了黨庫,於是巨大的黨產,不僅在相當程度上幫助了國民黨保持其在台灣的勢力,更使其保持住了在媒體的主導地位,於是種族問題不僅沒有解決,反 而由於雙方公開針鋒相對而更清晰化了。

國共兩黨「共存亡」

而在台灣剛剛走上民主之路,正起步邁向一個獨立的正常國家之際,中國經濟又開始崛起,於是經濟紐帶又把這兩個本來迎頭敵對的國家緊密地連在了一起。而此時的 國民黨,為了保住其在台灣的主子地位,不惜和宿敵聯手,借助一個大獨裁的政治和經濟實力,來對抗台灣人民。國民黨靠向中國、「聯共」這一步,就更強化了 「中國人」和「台灣人」的對立。於是台灣雖然走向了民主,但其幾十年來抗爭的種族問題並沒有解決,而中國這個獨裁國家的插手,極大地增加了台灣問題的複雜 性,和其內部民主機制運轉的艱難性。

因此,在今後二十年,只要中共在,它就會動用一切統戰手段,試圖瓦解台灣的民主,阻止台灣人民的選擇,導致藍綠的繼續對抗、台灣「中國人」和「台灣人」的繼續衝突,國家認同問題的持續矛盾。

相反,如果中共迅速倒台,國民黨也就立刻失去靠山和支柱,它會馬上洗心革面,變成台灣國民黨或另外一個什麼名字的政黨,會立竿見影地迅速轉向台灣本土,老老實實地做台灣人,再不提自己是中國人。為什麼?並不是他們一夜之間就會 扔掉貴族包袱,拋棄大中國情懷,而是選民壓迫,只有就範這唯一選擇。

所以台灣今後這二十年的何去何從,中國還是非常關鍵的一個因素。專制中國是台灣深化民主的巨大障礙,同時也是刺激台灣人民繼續努力奮鬥的推動力。

二○○六年十二 月二十一日 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