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等待繼承人的豐厚遺產
吳國光

● 宗鳳鳴記述他與幽禁中的趙紫陽談話,對中國政治變革有深刻和精彩的思考,是八十年代思想的升華,已達到當代政治思考的最高水準。


● 趙紫陽 1998 年在東北長春。《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

這是一筆豐厚的遺產,但是一時卻沒有繼承人。這筆遺產沒有任何不光彩的來源;恰恰相反,眾多位高權重的人物,爭相把自己打扮成這筆財產的掌管者,儘管他們膽怯到不敢正視那留下這筆遺產的前輩的名字。這遺產,豐厚,但也十分沉重;那些宣稱他們已經掌管了這筆財產的人,沒有人真的願意享受它。他們要的,只是那份榮耀。

這筆財產,叫做政治改革。它是一把金鑰匙,可以打開中國的阿里巴巴大門,通向無盡的寶藏;也是一片白帆,可以載起九州大地,在驚濤駭浪中航向世界、航向明天。民主與法治,是鑰匙的兩翼,也是航船的兩槳。前輩說:要有民主與法治,就有了光。

前輩的名字,叫趙紫陽。

世有宗鳳鳴,後有趙紫陽晚年思想

兩位八十歲上下的老人,銀髮蒼蒼,相對傾談。小院如此靜寂,不是因為遠離塵世,而是因為周圍有荷槍實彈的兵士,院口黑漆如磐的大門緊緊關閉,不許小院的老者出去,割斷外界的可能訪客。來訪的老者自稱「氣功師」,其實他曾經是這個國家的航空學院的掌舵人。提醒著這一切並非發生在清代文字獄下的北京某個胡同的,還有院內不知裝在哪裡的現代監聽裝置。

兩位老者曾經在烽火連天的年代並肩抗擊日本侵略者。但是,他們的交談,很少回顧這遙遠的過去。他們也沒有交流什麼養生之道,談什麼兒女成長。在把一生貢獻給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之後,烈士暮年,無盡思緒的中心依然是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命運||在一九八九年的春夏之交,這前途和命運發生了血與火的轉折。為了倡導民主和法治,趙紫陽,這個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一下子被打成「分裂黨」、「支持動亂」的階下囚。一九九一年的夏季,當老朋友宗鳳鳴初次來訪的時候,暗綠色的軍車還不時在北京的大街上巡梭。血腥的暴力,成為勝利者的通行證;民主的追求,寫進失敗者的墓誌銘。

從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到二○○五年一月十七日,趙紫陽幽居富強胡同六號五千六百八十六天。在這漫長的歲月里,宗鳳鳴是他的第一客人:不僅來訪的次數第一,而且受到的歡迎和信任也是第一。從一九九一年七月十日,到二○○四年十月二十四日,也就是到趙紫陽去世之前不滿三個月的時候,宗鳳鳴來訪一百多次。趙與宗,談中國改革,談世界大事,談民主潮流,談「六四」內幕。年過七十的宗鳳鳴,每次回家之後,會追憶這次的談話內容,再一個字一個字地記錄下來||這是一種多麼執著的努力,這是一種多麼堅韌的性格,這是一項多麼深沉的工程!

世有宗鳳鳴,然後有趙紫陽的晚年思想。對於一個具有佔據時代制高點的不平凡人生、而又勇於接收歷史挑戰、不斷學習並不斷思考的睿智老人來說,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比他的晚年思想更為寶貴了。此前有大風大浪、大起大落,胸中有大仁大道、大眾蒼生,這裡有大徹大悟、大智大勇。如果沒有宗鳳鳴,這一切,也許就永遠地埋入了歷史的黑暗之中!

談話是趙六四前政改思考的升華

記得是二○○五年的某個春日,我接到一位尊敬的前輩從波士頓打來的電話。我與這位前輩迄今素未謀面,但一「談」如故。這位前輩曾經有幸隨宗老一起去拜訪過趙紫陽,他特意向我轉述了趙對拙著《趙紫陽與政治改革》的評價。前輩說,他問趙是否可以概括一下自己的政治思想,趙紫陽當時回答:我的政治思想嘛,你們去看吳國光的那本書就好了。電話這端,我深為感動,同時卻也深為遺憾。感動是很容易理解的,為什麼遺憾呢?因為,我那本書裡記下的,都是趙紫陽一九八九年之前有關政治改革的想法,而且是在官方場合發表的;而我相信,經過了八九之變和此後的沉澱,在超越官方身份的狀態下,趙紫陽對於中國政治的變革一定有著更為深湛和精彩的思考||難道他沒有打算為我們留下這些思考嗎?

現在,讀到了宗老的這本書,我的遺憾消失了,而感動則加深了。與一九八六年、八七年籌備十三大時相比,趙紫陽對於中國政治制度及其變革的思考的確大大深化、升華了。所謂深化,主要在於,他對於人類主流的政治制度文明有了更加全面、深刻和系統的論述;所謂升華,則主要表現為,他對相關的價值的理解和認同,已經達到了當代最高水平||不僅在共產黨內是最高水平,而且在當代中國是最高水平;不僅在中國是最高水平,在當代世界也進入了最高水平之列。

為什麼可以這樣說呢?篇幅所限,這裡只舉兩個例子。我們知道,當代世界政治思考的尖端問題之一,是資本主義發展下人與環境的關係問題。在宗老記述的趙紫陽談話中,我們看到,兩位老人早在一九九二年新年伊始就在討論這個問題,而且趙當時就明確地把生態環境列為衡量社會進步的第一條標準。與此相關的另一個當代政治前沿問題,當然是資本主義的下一步發展及其政治表現。關於這個問題,趙紫陽在談話中更是不斷涉及,所表達的洞見則直接和代表世界政治論述最高水準的各種觀點相吻合。

一個小小的聲明

什麼叫政治智慧?難道只有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的權力和地位才叫政治智慧?在一個國度,那種屬於「政治動物」的所謂「智慧」大行其市,朝野爭效之,而關於民族和人類政治命運的洞見,則根本不能出版||皇天後土,列祖列宗,您真的是在祝福這個民族嗎?

也許,偉大的人物都是沒有繼承人的;而偉大的財富則屬於民眾、屬於人類,也不需要某個特定的繼承人。實際上,中國民眾應該是趙紫陽政治遺產的最好繼承人,只要我們有這種對於法治、自由、民主的嚮往,並認真對待自己的這種嚮往。

最後,藉這個機會,我要做一點小小的聲明:年來本人避居世外,悠遊學術,已經決心「閉關」,少則五六年,多則十幾年,不對中國政局發表時評,當然也不介入政治活動。友人或有不知者,依然青眼有加,時有邀稿,令我甚是為難。現在藉《開放》一角,鄭重宣佈,謹望各位文友成全。此則小文,算是遲來的對於趙紫陽逝世兩周年的紀念,也是本人將近三十年時斷時續的時評生涯的暫時「洗手」之作。嗚呼紫陽,伏惟尚饗!嗚呼中國, bye-bye!

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 於太平洋上「桴浮書屋」

(吳國光: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中國研究與亞太關係講座教授,曾在趙紫陽主政時擔任其政治改革智囊及演講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