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八一九筆記
譚傲霜

● 編者按:譚傲霜女士是一九九一年莫斯科八一九政變的親歷者。她全家參與了反對政變保衛俄羅斯聯邦議會大廈的鬥爭,並記下當時的觀感。葉利欽去世,作者此文遙寄本刊以表追思。


● 反政變的莫斯科青年焚燒巴士設路障阻止坦克行進,與軍人對峙。(AP)

一九四九年五月,當我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在上海念書時,曾迎來了中國共產黨。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蘇聯的社會主義制度瓦解了,建立起民主自由的國家。我和丈夫曾是這個震撼世界七日七夜事件的目擊者和參與者。我曾在事件發生進程中寫了幾篇現場報導,事後應俄羅斯廣播電台華語部邀請,用中文向全世界華語使用者播送。這裡描寫的時間是從八月十九日星期一開始的,到第二個星期一電台轉到民主人士手裡開始廣播。


傳來政變消息,莫斯科人保衛民主燈塔:俄羅斯議會大廈。

八月十九日星期一早晨,許多莫斯科人還在外地渡假時,蘇聯上層領導集團軍事政變的消息有如一場惡夢進入人們平靜的生活。討論,猜測,但不願相信的事居然發生......趕快去市中心!車上乘客保持著令人驚奇的沉默,列寧大街路面上留著坦克和裝甲車開過的痕跡。沒想到馬克思大街地鐵站竟還開著。小股的人流不斷湧向克里姆林宮旁的馬涅日廣場。整裝以待的防暴警察守在紅場邊,這裡已能聽到抗議的響亮呼聲。


葉利欽總統在俄羅斯聯邦議會大廈前,站在向那裡開進的坦克上,發表告人民書的消息鼓舞了人心。他宣佈政變頭目的行動違反憲法,要求讓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出來向人民作解釋,號召全俄總罷工,對竊取政權的一小撮冒險份子進行非武力鬥爭。這些掌握軍權的政客為了保住自己的特權,在九個共和國和中央簽訂聯盟條約前夕,孤注一擲,用非法手段把總統軟禁(但多數人認為這是戈氏的策略),對蘇聯人民下此毒手,演成滔天罪行。北京「六四」事件會在莫斯科重演嗎?這是每個人都關心的問題,但歷史不會簡單的重複。


傍晚,我們趕到矗立在莫斯科河畔,被人們稱為俄羅斯白宮的白色議會大廈前時,保衛大廈的莫斯科市民已行動起來。我和丈夫立即投入建築街壘和工事的戰鬥中。附近工地上的鋼筋混凝土結構,鋼條和鐵架用少數卡車和更多的人力扛到白宮周圍的通道,我們把工人運來的一捆捆帶著油膩的鋼索解開......建立起反坦克工事,無軌電車堵住附近的幾個街口,我們要保衛俄羅斯聯邦的合法政府。政變頭目竊奪總統權,背後是不願轉為民用的強大軍事工業,偽代總統領導的非常委員會作賊心虛,在記者招待會上雙手不停的打戰。


克制著心中的畏懼,我們跟死守在議會大廈前赤手空拳的莫斯科人,跟軍人議員帶來的八輛坦克一起,隨時等待進攻,渡過了第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直到天明。稍睡之後,中午又回到議會大廈。這座民主自由的白色堡壘前面已是人山人海。其心臟和大腦是以葉利欽為首的俄羅斯聯邦合法政府。兩年多來,我們參加過無數次示威遊行,像今天這樣激動的場面還是頭一次看見。令人欣喜的是大多數參加者是青年人。沉默多年的蘇聯青年不願再作螺絲釘,他們動起來了。


與會代表一個個慷慨激昂地發言。薩哈羅夫夫人、詩人、科學院士、神甫、投誠的克格勃高級官員、烏克蘭、亞美尼亞、阿塞拜疆、格魯吉亞代表紛紛表示支持俄羅斯政府。七個月以前,我們曾大聲疾呼,今天是立陶宛,明天是莫斯科。這個明天到來了。在民主自由生死存亡之際,曾警告我們獨裁政權會上台的前外交部長謝瓦爾德納澤也趕到會場。人群川流不息地從四面八方湧到白宮前,一面百公尺長的紅藍白俄羅斯國旗被人們從莫斯科蘇維埃舉到這裡,這樣的民族是不可能被戰勝的。傍晚時分,緊張的氣氛又籠罩著議會大廈。


午夜時分終於流血了。裝甲車想突破工事被群眾攔截,數人身亡,死在政變者炮彈和坦克的鐵鏈下。清晨,消息傳來,又一個蘇軍正義將領倒戈投誠,但強大的軍事機器還威脅著莫斯科和民主的燈塔--俄羅斯議會大廈。成千上萬的守衛者在陰冷的秋雨下挨餓受凍。我要趕緊回家,把家裡的食品飲料被子帶去支持保衛俄羅斯議會大廈的人們。


五百勇士阻擋政變坦克,年輕生命的犧牲,令政變者狼狽逃竄
現在是莫斯科時間十九點四十分。我們剛從俄羅斯議會大廈步行到布加林大街電報局。宵禁後,車輛還沒有通行。事態變化如此迅速,政變的消息傳出不到六十小時人民叛徒已狼狽逃竄,不知去向。中午停筆後,我用四分之一的月薪買下了附近商店裡僅有的全部酸奶,大批麵包黃油和果汁,拿出家裡存了一年,準備挨餓時吃的全部罐頭和冰凍香腸,煮了四大鍋米飯叫女兒和她的中國朋友,四個人用旅行袋裝好,開車前往俄羅斯白宮支持守衛議會的莫斯科人。人的汪洋大海快要沸騰了。


人們圍繞著在夕陽的餘輝中莊嚴的屹立著的白色的民主堡壘,貪婪的聽著正在進行的俄羅斯聯邦非常會議實況轉播。一隊警察穿過人群向大廈走去,人們向他們歡呼,拍手致謝,他們沒有聽從叛國頂頭上司內政部部長(偽非常委員會成員之一)的命令,始終站在首都民主力量這一邊,從廣場的另一角遠遠走來俄羅斯聯邦的防暴隊伍。昨夜,在決定民主力量生死存亡的那些時刻,他們守在葉利欽總統身邊,隨時準備為保衛合法政府而捐出自己年輕的生命,人們遙遙地向他們歡呼。


還不能放鬆,今天夜裡還要繼續守衛著!我的心因為歡樂快要爆炸了!我想跟在場的每個人擁抱,親吻。對,為了保衛民主自由的人權而進行的這場戰鬥是莫斯科民主力量在這市中心的小塊土地上展開的,這近千萬人口的城市裡大多數居民這兩天還過著他們正常的生活,這些人還不會散播民主的火種,我們要用自己的熱和光溫暖他們的血液和靈魂,照亮他們心靈中的黑暗......請看民族的精英是怎樣的形象:昨天午夜,五百名手無寸鐵的勇士們在遠離議會大廈的外圍地區抵擋住了第一批逼近的坦克和裝甲部隊,當一輛坦克想越雷池一步,一位阿富汗參戰者毫不猶豫的躍上軍車想阻止駕駛員,當頭一槍他倒下去了,這個年輕的生命被鋼鐵齒輪高高的捲起,他的戰友奮不顧身想奪回同伴的軀體,而被瘋狂蠕動者的坦克軋死,在全世界正義人們眼前展開的這場光明和黑暗的白刃戰一剎那間停止了。壯士的鮮血,民主力量的志氣嚇倒了一小撮罪犯。這是持續了七十三年的罪惡帝國的垂死掙扎,我們勝利了!我向俄羅斯民族的精英們脫下帽子!天安門事件沒有重演!


推倒KGB頭子捷爾任斯基鐵像,葉利欽宣布禁止蘇共活動。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二日莫斯科時間十五點。昨天中午在俄羅斯白宮廣場舉行群眾大會慶祝民主力量勝利,人們如醉如狂,葉利欽宣佈一個新紀元在俄羅斯國土上開始了。夜間,戈爾巴喬夫安全返回,在記者招待會上他仍把希望寄托在社會主義和蘇共身上,雖然也對民主力量表示感謝和欽佩。這位肚臍還沒有跟體制分開的總統恐怕永遠也不會像葉利欽那樣能夠脫胎換骨,奈何!......狂歡的人群湧向歷次舉行民主行動的馬涅日廣場,繼而走向豎立著KGB創始人捷爾任斯基鐵像的盧布揚基廣場。七十三年來曾對無數無辜的人們進行迫害的恐怖組織的大本營就在這座鐵像對面。民主人士曾多次建議把鐵像搬走,把KGB大樓改成斯大林暴政受害者紀念館都未被其領導人、軍事政變成員之一克劉奇科夫所接受。現在,憤怒的群眾爬上碑座要把它推倒。莫斯科市長連忙在夜間下令由工人技術人員用吊車把捷爾任斯基鐵像搬走。大快人心。


今天是二十三號星期五,我從大學漫步走向那個罪惡的廣場,想用自己的眼睛證實夜間在一萬五千雙眼睛的監督下發生的事。果然只剩下一個由青年人守衛的空碑座,上面用血的顏色寫著可恥(no3op)五個俄文大字母。就在這瞬間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奇跡。


我手上還帶著葉利欽總統身上的溫暖,一個小時以前,我在KGB總部廣場上跟葉利欽握了手。當時我轉過頭來想離開廣場,兩輛黑轎車在離我十米的地方停下,人群中立即爆發出「葉利欽,葉利欽」的歡呼聲,幾秒鐘之後身材高大挺直,頭上滿是銀絲,滿面春風的葉利欽在一大堆人的簇擁下迎面走來。我從人堆鑽出時他已面對著我,有人給他遞紙條,也許是生活有甚麼困難要他幫助。我毅然伸出手來:「可以握您的手嗎?」一隻大手,溫暖柔和而有力,那一剎那我感到他的心是多麼的善良,我還想對他說點甚麼,但已被擠開。站定以後,他已在對廣場的人們宣佈:今天上午九個共和國和戈爾巴喬夫會見時決定KGB、國防部和內務部部長由忠實於民主,未曾與叛國份子合作的政治人士擔任。KGB頭子由去年十一月被戈氏解職的內務部長擔任。廣場上又一次沸勝起來了。


最新消息:下午四時許,戈氏去俄羅斯議會大廈與議員會見。民主議員乘勝緊逼死抱著蘇共不放的蘇聯總統。葉利欽當場宣佈蘇聯中央大樓已被封閉,並當著戈氏面簽署了暫時禁止蘇聯共產黨的活動以待調查其與叛國集團關係的法令。斯時,戈爾巴喬夫顧左右而言他。黎明的曙光已在世界最大的國家升起!


我的學生安東講述三位莫斯科青年擋坦克英勇犧牲的一幕。
八月二十二日我從市中心開車回家決定去瞻仰兩天前夜裡三位烈士用鮮血阻止重兵前進,決定民主命運生死存亡的地方--花園環城路和加里寧大街交叉處的地下車輛通道。加里寧是蘇聯建國後第三任主席,他的紀念像也已被清除。正是在這裡演出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也是在這裡一萬多名手無寸鐵的莫斯科人冒著下了一整天一整夜的陰雨,準備著用自己的身軀保衛民主的果實。他們只是那天夜裡保衛俄羅斯議會大廈的數以十萬計的莫斯科人中的一小部份。十九日夜晚,二十日清晨筆者守衛在白宮前時,還只有幾千人。剛才我們學校一位學中文的學生安東告訴我,十九號他本應隨莫斯科大學學生代表團赴美訪問,聽到政變消息,他決定留下。安東告訴我,那天夜裡他親眼目睹並參與了花園環城道上的那場白刃戰。時間是在二十日午夜至二十一日清晨兩點。政變先頭部隊的兩輛履帶裝甲車衝開了由無軌電車排成的街壘,想衝向議會大廈。就在這條將近三百公尺的地下通道盡頭,人群立刻湧向前來堵住被衝開的缺口,但又開來幾輛軍車,衝闖著通道出口的障礙物。


這時季基米特.卡馬爾跳上五三六號裝甲車,車艙蓋打開的一剎那,一顆子彈射穿了季米特的腦門。另一個說法:當軍車與街壘衝闖時,後艙的艙蓋被闖開,軋在他的腦袋上,把他的身驅壓在車尾。頓時有許多人奔向裝甲車,想把季米特拉出來。第二位烈士伏拉基米爾.烏索夫也是其中之一。惱羞成怒的裝甲車拼命向人群來回開倒車,把伏拉季米爾壓成幾段捲在履帶的鐵鏈上。這時憤怒的人群把剛灌上汽油的瓶子向那隻野獸扔去。安東說:我當時沒有一點恐懼,只有切齒的憤恨。五三六號裝甲車著火了。一個軍官帶領士兵從車中逃出,一面向空中開槍,穿過人群。旁邊另一輛車上也響起槍聲。第三位烈士伊利亞.克呂切夫斯基中彈倒下,有數十人受傷。這三位烈士在不很久以前都曾經在軍隊中服過役。其中兩人是軍人家庭的孩子,一個父親是少尉,一個父親是海軍中將。二十三歲的季米特曾參加過阿富汗戰爭,是一位駕駛重型卡車的司機。三十七歲的伏拉季米爾在合資企業工作,有妻子和他深愛的女兒。二十八歲的伊利亞猶太族,是位建築師。


在他們倒下的地方大片鮮血已被雨水洗掉。此刻當我來到這裡時,曾是一片血泊的地方放滿了鮮花,點著一隻搖動著的燭火。俄羅斯人有個風俗,把死者生前愛吃的食品放在墳墓前,這裡放著麵包餅乾糖果和一大堆很難買到的香煙。在隧道口混凝土壁上豎立著帶黑紗的紅藍白俄羅斯國旗和一座木制的十字架,上面寫著三位烈士的名字。花堆上一位北海艦隊水兵留下了他的水手帽。


馬涅日廣場三烈士盛大葬禮, 我一家三代也在送葬行列中。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上午十時,馬涅日廣場已是一片人的海洋。今天這裡沒有憤怒的吼聲,也沒有歡喜若狂的烏拉聲,浩瀚的人海籠罩在肅穆的悲哀中。人們捧著鮮花來為二十一日凌晨給他們帶來黎明的曙光的烈士們送葬致哀。筆者合家三代也在送葬的行列中。紅藍白三色旗幟帶著黑紗在頭頂上招展,我看見一面米字形英國國旗。人群中不時傳來「救護車,救護車」的喊聲。今天有許多年老體弱的莫斯科人。哀聲從遠處的主席台徐徐傳來,市長俄羅斯聯邦副總統魯伊科依(昨天他因為動員軍人向民主投誠有特殊功勞,破兩格從中校升為少將),戈爾巴喬夫(他第一次出席過去被他諷刺為所謂民主人士的集會),薩哈羅夫夫人,宗教領袖,阿富汗參戰人士等相繼講話。


接者,俄羅斯東正教神甫和猶太教拉比先後舉行宗教追悼儀式。三烈士之一是猶太人,人群中有一些過激卻引人反思的標語牌:「戈爾巴喬夫你應對政變負責!陰謀家和騙子手下台!打倒蘇共和殺人兇手!」私下議論總統的所作所為,甚至引起爭論,須知今天的集會參加者不只是以往的民主力量,但他們的激情被理智的聲音壓倒了:朋友們,安靜下來,我們今天是來為拯救俄羅斯的烈士們送葬!


震撼世界的幾個日日夜夜過去了,三位烈士的鮮血在洗滌著殘存的骯髒制度,三個年輕的生命為垂死掙扎的罪惡制度敲響了喪鐘,光明已在前方!


(譚傲霜:生於中國,中德混血兒,上世紀五十年代因丈夫是蘇聯留學生移居蘇聯,現為俄國漢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