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愴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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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頓反右五十周年研討會散記

金 鐘

● 反右運動五十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 六月六日 至七日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舉行。有海外和中國大陸約六十名反右受害者與研究者出席。

六月,是五十年前中共發動反右運動的高潮。今年的紀念活動集中在美國,上旬和月底分別有兩個大型研討會在東岸與西岸舉行。我出席了新澤西州普林斯頓大學召開的研討會,由中國信息中心、勞改基金會主辦。主持人吳弘達,是海外「右派份子」健在者中,最具活動實力與影響力的一位。我認識他已有十多年,一九九三年本刊六週年酒會,曾請他和張戎蒞臨演講 む 但吳已於二○○二年被香港政府拒絕入境 め 。他多年致力於研究中國勞改制度,使「勞改」 Laogai 一詞如「古拉格」一樣,收入大英百科全書。他關於大陸奴工產品、器官買賣的揭露,更令中共恨之入骨,九五年他潛入大陸被捕釋放後,成為華府政界的上賓。


● 研討會主持人吳弘達。

吳弘達主持,林希翎自稱左派

  吳弘達對五七年反右的批判,是嚴厲的。他對我說,反右的問題,根本不是平反、賠償問題,而是中共要接受人民的審判!但是,他在研討會的開幕詞卻比較務實,說大多數右派當年不知東南西北,就成了階級敵人,百萬右派中有幾個人反對共產黨?有幾個林昭?

  我趕到會場時,正聽到他講話的尾聲。他說「我們將會死去,但歷史將永遠留下一九五七年。」弘達今年七十歲,有記者形容他已到了「從心所欲」的年紀。他對反右的概括深沉有力:「一個人的死亡,可以寫一本書;一百萬人的死亡,就成為歷史的一部份。」

  我上期曾報導,官方稱右派五十五萬人,今天存活者只剩一萬人。出席這個研討會的右派約二十名,包括來自大陸的應邀者約十人,大約都在七十多歲這個年齡層,他們的發言語調都很平和,講述自己的反右經歷。氣氛頗感悲愴。就連時作激烈語的林希翎,也坦承「我是一個垂死的人。」她感到絕望。只盼給未來考古,留下一點文物。她說,她上飛機要坐輪椅、帶氧氣,不是一位 胡 小姐相陪,她來不了美國。走路要人攙扶。

  遙想一九八三年林希翎初到香港,我曾負責報導她的專案,記得見她前的一夜都沒睡好覺。今天這個會議上,人們對她仍然充滿敬意,因為她是那場災難中的標竿性人物,後又被鄧小平定為五名不予改正的右派之一。她在會上作了幾次發言。在第二天的會議上,當余杰講完他對納粹集中營與蘇聯中國的勞改營的對比之後,林希翎以一聲「親愛的同志們!」開始,談到她對左右派的看法。她說她曾在山東和譚天榮( 北大學生著名右派 )相處三個月,她和譚都是馬克思主義者。她在法國擔任托派政治顧問十年。她宣稱,她是左派,地地道道的左派,鄧小平是最大的走資派。共產黨有甚麼資格講我是右派,給我平反?她覺得在美國也很痛苦。最後,她和與會者相約在天堂見面。

  大陸來的張先痴也談到劃他反黨右派的冤情。但他說,當了右派後,他卻成了真正的右派。他遭遇到毒打、逃跑,定投敵集團,真假槍斃……他說,因此,劃他右派是錯誤的,給他改正也是錯誤的!贏得滿場掌聲。

余英時、 林培瑞 教授出席致詞

  普大 榮休 教授余英時出席了開幕式,並致詞。這位長期支持中國民主運動的著名學者指出,中共一直把知識人當作潛在敵人,絕對不予信任,你投降,他也不信,認為你口是心非,沒有交心,所以一再要挖心,要靈魂深處鬧革命。反右就是第一次大規模整知識份子運動。現在的共產黨則是另一種辦法,腐化你,只要你不推翻政權,做甚麼都可以。整個社會腐敗,就沒有精神力量了。他讚揚右派的犧牲是光榮的,應該將反右資料保存下來。他有絕句寄贈會議:

辱沒沉冤五十年,分明非夢亦非煙,人亡家破無窮恨,莫叩重閽更乞憐。

會後, 和余 教授簡短交談,他關切詢問我們出版的張戎毛傳與趙紫陽談話錄的銷售情況。奉告之後,他高興地說,你們做得好,資訊傳播很重要。

普大教授,名漢學家林培瑞也致詞,並全程出席會議,非常認真地聽取每人的發言,會下以一流的漢語和與會者聊天。

  幾位來自大陸的右派黃澤榮 (鐵流、曉楓) 、陸清福、任眾、姚仁傑等發言都很精彩,反映了右派幾十年的悲苦和當前的處境。他們說,右派在社會上雖受歧視,但民間都知道右派是好人,說真話,又有學問。張軼東是因反右而受迫害的學者,著有自傳《從列寧格勒大學到新肇監獄》 (勞改基金會出版) ,描述一名留蘇高材生在中蘇分歧背景下的傳奇命運。他曾和一位俄國姑娘結婚,又被迫離婚,兩地相思,勞改入獄……直到一九七六年毛死,「一個歷史時代瞬間結束了」後,獲得自由,但一九八九年,才打聽到前妻的消息,但她已去世三年……在研討會上,我看到這位懂幾國外語的歷史學者,就像我過去在大陸同事的那些老輩專家一樣安詳和友善。午休時,他和兩位普大少女用俄語親切交談——他還在尋夢嗎?


● 部份與會者留影。前排左起:吳弘達、王友琴、劉敏、邢小群、何清璉、黃肖路、齊家貞、林希翎......。

章立凡談毛發動反右的動機

  鐵流曾在本刊以曉楓之名發表過數篇回憶四川反右中的故事。我們初識,文如其人。他的文章直抒胸臆,敢罵敢說,暢快淋漓,沒有一絲書卷氣。人亦豪爽,帶著幾分草莽味道。他在右派圈中與眾不同的是,平反後經商有成,變為大款,有房有車,不靠兒女,去年回歸書齋。因此,他的主講題目是「人格要獨立,經濟先要獨立」。他聲言,剩餘的生命以揭毛澤東罪惡為使命,一定要把毛像從天安門摘下來,把毛的腐屍從紀念堂扔出來。

  與會的,還有一批右派、反革命的子女,包括章乃器之子章立凡、黃萬里之女黃肖路、俞梅蓀、齊家貞、遇羅文等。他們都談到受反右株連,家庭付出慘痛代價的往事。章立凡是大陸知名的學者,他父親章乃器是民主黨派中的三大右派之一,因此,和章伯鈞的女兒章詒和一樣引人注目。他這次是以反右研究者的身份出席會議,他的講題是「毛澤東反右動機」。他認為,毛發動整風時,未必為了引蛇出洞,而是為了在黨內分歧下重振個人權威。但鳴放一起,水淹龍王廟,毛乃因勢利導,急轉反右,一舉實現了將民主黨派打成改造對象和清算反冒進的黨內務實派兩個目標,提昇了個人權威,為走向大躍進與文革掃清道路。

  章立凡送我一本新出的文集《君子之交如水》,拜讀印象,和章詒和的文采飛揚迥然有別,是一種鋒芒內斂的風格,這大概和他學歷史,「小愚姐」搞戲劇不無關係。會上會下的談吐,也相當低調,斯文得出乎我的意料( 似乎與乃父的作風大異其趣 )。他偕妻而行,個子很高,不像五十七歲的人。


● 作者和余英時(右)姚監復(左)合影。

齊家貞真誠懺悔感動眾人

  來自澳洲獨立中文筆會的 齊家貞 女士,在本刊發表過不少非常可讀的文章,她的發言和她的文章一樣真誠感人。她說,反右時,她十六歲,不夠當右派,但四年後做了反革命,在獄中,她馴服接受改造,深挖階級根源,換來提前釋放。出獄那天,正遇喊「打倒毛主席」的同監犯被槍決。這件事讓她羞愧不已,決心拿起筆以說明中共統治真相為己任,不忘西諺「射死雁的箭是自己的羽毛做的」,她要一生為此懺悔。——在座一位聽眾豎起大姆指對我說,齊家貞的發言是所有發言中最好的一個。

  會上還有多位具份量的發言,包括王友琴、何清璉、余杰、邢小群、張鶴慈、任眾等等。 姚監復 先生是來自哈佛大學的訪問學者,他與眾不同的是曾任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研究員,具有體制內的豐富體驗,我們在《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中,也讀到過他對趙的訪問。他的發言不像許多大陸學者那樣拘謹,論述中常帶詼諧,會場效果極好。

我對反右運動的幾點看法

  我在會議第四節評論中,也簡要地談了幾點對反右運動的看法,茲列如下:

一、反右中的大鳴大放是一種民主運動。 不僅北大青年右派們要求定五一九為愛國民主運動,而且,整個社會也一樣。雖然,那次鳴放是在陽謀的圈套下展開的,但是,從中共批判、反擊的廣度與力度來看,大部份意見已觸及了專制體制。丁抒的《陽謀》不避諱收集了大量材料,證明許多右派言論在挑戰一黨專政和中共的暴政,其深度與鮮明性大大超過文革中的異端思潮和八十年代學潮的訴求。至少是明白地不滿現實,要求民主自由,保障人權。當然,很多基層的右派訴求,層次較低。

二、右派言論的思想資源來自兩方面。 一是像民主黨派、高教界、文藝界比較成熟的人們之中,不少人受過國民黨時代甚至留學西方的教育,基本的價值觀是美式的民主自由觀,他們當然看不慣共產黨的那一套。二是大學生、共產黨內部對蘇共二十大自由化思潮的共鳴。這些人與西方理性資源比較疏遠,二十大思潮便極具震撼力,從劉賓雁、戴煌到林希翎、譚天榮,很多人證實了這一點。

三、反右是鄧小平專制性格的大暴露。 鄧小平八九年六四鎮壓學生並非偶然。他在中共暴政五十年中有四次惡劣記錄:一是五十年代初期的鎮反。鄧主持西南局配合抗美援朝,兩次報告中央,要求從嚴處理四類反革命,為毛欣賞,轉發全國,擴大殺戮,不計其數。二是五七年反右。鄧是前台總指揮,縱橫肆虐,到死不認錯。三是反修。主持中蘇論戰,組織「九評」,誣衊蘇共改革,為文革作輿論準備,事後也沒有絲毫反省。以上三點,鄧助毛為虐的責任遠大於劉少奇周恩來,故為毛重用。文革受排擠,復出後大力保毛,鎮壓八十年代自由潮,直至六四寫下第四次記錄。

四、反右開始,顯示中國政治的進步必須批毛。 第一,毛罪大惡極,不批不足以平民憤。毛獨裁期間令七千萬人無辜喪生。根據張戎毛傳的統計,土改與鎮反三百萬、大躍進飢餓三千八百萬、文革三百萬,勞改營死亡二千七百萬,共計七千一百萬人。超過兩次世界大戰死亡人數之和,毛是主要的元凶。第二,批毛有足夠證據。憑官方出版物已足夠;第三,批毛沒有心理障礙。毛得罪了所有的人,沒有一個家庭不受其害,工人農民也沒有從他的統治下得到一點實際好處。農民說「革命革了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實際上,毛的革命已被完全否定。這是批毛最有利的條件。

  會議開了兩天,曲終人散。大家都有一種訣別的滋味在心頭。對於倖存者而言,反右的惡夢恍如昨日,但歲月無情,半個世紀已付東流。正如吳弘達閉幕所說,這樣的會今後不會再有,我們都將告別人間,讓歷史留下四個字: 一九五七 。

2007-6-28 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