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潘恩,就沒有美國的獨立
曹長青

● 英國自由主義者潘恩的《常識》被公認是催生了美國獨立戰爭的號角,是一本改變了美國歷史的偉大著作,亦是人類自由史的一部不朽文獻。問世三百年後,首次有繁體字版本在台灣出版。作家曹長青應邀為之作序。


● 偉大的自由主義思想家潘恩。

每次從美國來到台灣,都能感受到這個國家朝氣蓬勃向前邁進的足音。而每次觀察台灣走向國家正常化的艱難和努力,都讓人想到二百多年前的美國獨立之路。雖然時空不同,但美、台是同樣目標,走著相同的道路。

  回顧美國的獨立之路,比今天台灣的奮鬥更艱難。在內部,由各種移民組成的最初十三州, 英國移民佔四分之三。他們在血緣、情感上自視「美洲英國人」,缺乏獨立意識;在外部,有大英帝國的軍事鎮壓。但最後美國人成功了。這其中因素很多,但從個人來說,有三個名人做出了最重要的貢獻﹕

潘恩是美國建國三大功臣之一

  一是《獨立宣言》作者、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他提出,人生來有「三大權利」: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政府的建立是要保護這些權利,否則人民有權改變、或推翻政府。這個宣言奠定了美國獨立和自由的理論基礎。

  另一位是首屆總統華盛頓。這位當時獨立軍統帥,身先士卒,率領美國人和英軍作戰。撰寫這段歷史的暢銷書《一七七六》作者、美國史學名家麥卡洛( David McCullough )說,對美國獨立的貢獻,華盛頓超過傑佛遜,因他直接領導了獨立戰爭,並在最艱難之際,獨撐局面並獨自做出重大決定。

  第三個最重要貢獻者,是強調人民有選擇獨立權利的《常識》一書作者潘恩( Thomas Paine )。縱觀美國獨立的歷史,如果說傑佛遜奠定了獨立的理論,華盛頓指揮了獨立之戰,潘恩則是用文字的號角,吹出了獨立戰爭的士氣和激情。三個人像「三角架」,為美國撐起了一個偉大、自由、獨立的天空!

  但是和傑佛遜、華盛頓不同的是,潘恩不是美國人,而是一個英國人。這位思想家為美國的獨立,以至整個人類邁向自由的歷史,做出了極為特殊的貢獻。其獨特之處,起碼表現在五個方面:

第一,視理想是非大於族群

  潘恩完全超越「大英帝國情結」,視美國人民獨立的「權利」高於他作為英國人和英國的共同「國族」利益。他在《獨立宣言》發表近兩年前就來到北美,然後迅速發表了鮮明而堅定支持美國獨立的《常識》一書。指出選擇獨立是天賦人權,美國人民有權決定自己的命運。他說,「從廣義上來說,美國人為之奮鬥的目標,是整個人類的奮鬥目標。」這個宣稱至今仍激勵著美國人領導全球在通往自由、保護個體權利的道路上跋涉。

  為自己的國家和人民爭利益和權利當然難能可貴,但能超越本國、本族群的範疇而爭取更高的人權價值則更難能可貴。但當時無論是英國還是美國的知識份子,絕大多數對大英帝國的忠誠都超過對人權價值的追求;而且知識份子的「國族情結」、「民族主義」都遠比普通民眾更強烈。

  超越「民族、國家」的艱難還在於,他們不僅會被本族裔知識份子責難、攻擊,更會遭本國政府迫害,要為此付出很大代價。像潘恩的書就被英國政府禁止。他本人在美國獨立十年之後,回到倫敦,希望為英國做出自己的貢獻,但卻一度要被英政府逮捕;而且英國還曾通過議案,永遠拒絕他回國。但潘恩完全不考慮這些,他像被世界最多作家推崇的《唐.吉柯德》中的主角一樣,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堅信、並親身實踐「權利高於國界」的人權價值。這使他成為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先行者之一。

第二,認知比美國人清晰堅定

  當時美國內部也存在激烈的統、獨之爭,那些「大英帝國」的維護者,尊崇英國的君主體制,主張保持現狀;即使那些認為美國應獨立者,也恐懼大英帝國的軍事力量,而不敢支持「美獨」。

  在這種背景下,潘恩寫出《常識》這本書,清晰、堅定地指出:美國從英國獨立出來,是基於一種簡單的「常識」 ||北美人民沒有必要繼續接受君主政權統治,人民有權利選擇,獨立是「遲早要發生的必然趨勢」。他呼籲人們拿起武器反抗,和英國決裂,把「一個與眾不同的獨立國家留給後代」。連「美利堅合眾國」這個名字,也是潘恩最早喊出來的,因而他被稱為「獨立戰爭的號手」。

  當時北美的精英對美國到底該不該獨立、是否應建立一個和英國君主立憲制完全不同的政體而心存疑惑;只有潘恩一個人鮮明、堅定、強烈地指出,「如果殖民地人民在目前的鬥爭中都抱著這種膽怯的思想,後代的子孫一定會以厭惡的心情來想起他們祖先的名字。」

第三,《常識》產生了巨大作用

  潘恩把天賦人權思想,用一種口語化、淺顯易懂的文字表述出來,因而很容易被大眾理解和接受。當時美國才三百萬人口,《常識》在三個月內就賣出十萬冊,最後銷售了約五十萬冊(等於每六個美國人就有一本),是當時僅次於《聖經》、影響力最大的一本書,對美國人的獨立戰爭具有強烈激勵作用。

  美國的獨立之路相當艱難,因當時美國沒有正規軍隊,面對的是幾乎征服了世界的大英帝國。華盛頓招募的獨立軍從沒打過仗,更無軍事訓練,用華盛頓的話說,「營地上全是武裝起來的老百姓,而不像是一支軍隊。」所以戰爭之初,華盛頓的獨立軍一敗再敗。

  在此關鍵時刻,潘恩不僅參加了獨立軍,和美國人並肩作戰,而且在戰地上寫出了振奮北美人民精神的《北美危機》等十三種小冊子。這些充滿激情、膽識、洋溢著必勝精神的戰鬥檄文,極大地鼓舞了爭取獨立和自由的美國人。

  獨立軍統帥華盛頓曾親自向士氣低落的軍隊朗讀《北美危機》以振奮人心。英國有家報紙甚至說,「在一小時前還是一個堅決反對獨立思想的人,讀了潘恩的書之後,也瞬間改變了自己的態度。」連華盛頓本人也是被潘恩的《常識》說服和打動,而完全放棄對英國的幻想。他給朋友寫信說,「我們必須和英國政權一刀兩斷」。

  因而美國第二位總統亞當斯說,「如果沒有《常識》作者這隻筆,華盛頓所舉起的劍,將是徒然無功。歷史將會把美國的革命歸功於潘恩。」當時率軍助美的法國將領拉法耶特( Marquis de Lafayette )甚至說:「如果沒有潘恩,自由的美國將難以想像。」

第四,哺育自由思想的經典

  回顧人類的自由思想史,人們自然想到美國《獨立宣言》和法國《人權宣言》等經典之作。但這些宣言,都從潘恩的《常識》那裡獲得了思想營養。

  《獨立宣言》甚至可視為《常識》的「姊妹篇」,因為在《常識》發表半年之後,傑佛遜起草了《獨立宣言》。這個作為美國立國之本的重要文件,就參考了《常識》(還有英國古典自由主義鼻祖洛克)所提出的基本人權價值。而且在形式上,《獨立宣言》也基本是《常識》的模式:先提出天賦人權的理論,然後歷數大英帝國對北美殖民地的欺辱。最後宣布,獨立是我們的必然選擇。傑佛遜曾表示,他對借鑒引用《常識》而感到驕傲。

  疾呼美國必須獨立的潘恩,並不是把獨立看作終極價值;他更看重的是美國獨立之後,要建立一個和英國的君主制、法國的貴族統治等完全不同的民主共和制度。他追求的是一個能為全人類樹立樣板的偉大政治體制。他說,「如果美國的獨立不能伴隨一場對政府的原則和實踐的革命,而只是從英國獨立出來,那就太渺小了。」他強調美國要通過「新憲章」,成為一個既無任何國王和世襲,也沒有貴族和權貴,真正法治的平等社會。他響亮地喊出「讓我們為憲章加冕!北美的法律就是國王!」從而把「建國」和「共和」聯到一起,把美國獨立提升到建立人類全新政治制度的高度。這是潘恩支持美國獨立的初衷和理想。後來二百多年來美國走的道路,正是在潘恩等鋪設的基石上,或者說是他的夢想成真!

  因此美國當代著名哲學家胡克( Sidney Hook )為《常識》再版所寫的序中指出,「潘恩之所以全身心地投入這場美國革命,並不是作為一個美國人,局限在為美國的利益,而是作為一個自由人,一個世界公民,他堅信,他為美國所做的努力,就在為英國、法國以及所有被奴役的地方爭自由的努力。」

  後來潘恩所以支持法國大革命,因為他相信這是「美國原則移植到歐洲的第一批豐碩成果」。因此當他到巴黎參與起草法國《人權宣言》時,就毫不遲疑地把美國的原則,包括天賦人權、經濟自由、財產權不受限制等思想,寫入法國的人權文件,強調法蘭西應該走「共和主義」道路;同時反對處決路易十六國王。因此激進的羅伯斯庇爾把他投入監獄,差點上了斷頭台。他後來對法國大革命走向極端而深感失望,更不滿拿破崙的帝國,因而返回美國。

  潘恩的小政府,邦(州)權至上等自治思想也影響深遠。他當時就指出,「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管得最好的政府。政府本身不擁有權利,只負有義務。」甚至在《常識》中開篇就斷言:「政府即使在它最好的情況下,也不過是一件必要的惡,而在其最壞時,就成了不可容忍的邪惡。」這些原則,都體現古典自由主義,也就是今天的保守主義的精神,並至今都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指南。

第五,終身堅持理念獨立不群

  潘恩總是秉持良知,敢於說出「與眾不同」。晚年時,他寫出《理性時代》一書,強調人的理性的重要性,批評基督教義對獨立思考的壓制,反對任何形式的教會,認為信仰只是個人和上帝的關係。當時美國三百萬人口,百分之九十九點八是基督徒。華盛頓領導的獨立軍,除一名上校外(當時還沒有什麼將軍,較高的官就是上校),其他上校都是教會的牧師。在這樣的基督教社會背景下,潘恩敢強調「理性」,結果遭到教會強烈反彈,指責他是「無神論者」。潘恩還曾發表公開信批評指責華盛頓。敢挑戰被視為立國之本的基督教,以及被尊為建國之父的華盛頓,等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因此遭致美國人的反感、厭惡甚至痛恨。當時潘恩在美國的地位從「號手」變成「眾矢之的」。

  在聲望一落千丈、處境十分艱難時,潘恩也從未動搖對獨立而自由的美國之愛,更沒有對自己支持「美獨」而有絲毫後悔,他對美國的未來充滿信心:「我來美國是因為對我來說,美國代表著未來,象徵著,至少我認為,可能象徵著有良知的人心底的追求。」

  他熱愛這個充滿朝氣的年輕國家,晚年在第三任美國總統傑佛遜的幫助下回到美國。即使上流社會有人譏笑他,「升起像一隻火箭,墜落如同一根拐杖」,他也不為所動。當他身體衰弱,經濟拮挶,孤獨一人,甚至周圍充滿敵意的情況下,仍棲居在紐約的農莊,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

  潘恩始終沒有妥協,堅持發出獨立思考的聲音,展示了一個知識份子追求真理的勇氣,以及不靠群體壯膽的堅強心靈。哲學家胡克曾說,「在人類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任何人像潘恩那樣,在他第二次來到美國的時候,遭到他的前戰友們那麼嚴重的、不可原諒的、不存感激之心的不公平對待。」

  今天,《常識》已成為人類思想史的經典著作,它對美國人的影響是深遠的。二○○三年美國最大連鎖書商「邦諾書店」統計的影響美國歷史的二十本書中,《常識》位居榜首。

  《常識》問世二百年後,這是台灣首次有繁體字譯本。譯者陳水源先生的努力,給更多台灣的讀者帶來一個重新認識「獨立價值」的常識世界。對於這個「常識」的實現,潘恩在《北美危機》中斬釘截鐵地預言﹕「只要我們堅持不懈,不屈不撓,我們就有希望得到光榮的結果。」

二○○七年九月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