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時節,坦克來灌頂
茉 莉

● 被剝奪了話語權的藏民族詩人用詩表達他們的哀傷、痛苦、悲憤,覆述了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

  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在西藏發生騷亂的時候,我把孔子的這句話引申一下:如果不讀一些西藏當代的地下詩歌和流亡詩歌,我們就不能理解這次事件廣泛的社會歷史背景、深層心理因素及其因果關係。

  前幾天,我在網上讀到一位筆名「安然」的藏人寫的一首詩。這首題為《為了自由懷念》的小詩,一開頭就把我震住了:

  「格桑花開的時節, 坦克前來灌頂。」

  如此精妙地畫龍點睛,把藏區喋血的直接原因給指出來了。正是陽春三月,無邊的大草原上,金黃的格桑花──藏人象徵愛與吉祥的聖潔之花,燦爛地開放了。三月十日西藏人民抗暴紀念日之時,拉薩等地寺院的喇嘛舉行和平的抗議遊行穿著絳紅色袈裟的喇嘛們走出來示威,就像格桑花迎春開放一樣,是綠色高原的一道自然風景。

  然而荷槍實彈的坦克開過來,和平示威的喇嘛被中國軍警包圍、毆打和逮捕。作者把當局出動坦克的兇狠鎮壓,比擬為「灌頂」。在藏傳佛教中,灌頂是一種重要的宗教儀式,一般是活佛高僧用手、法器或哈達觸摸信眾的頭頂,為善信祈福。而口口聲聲尊重宗教自由的中共當局,竟然用坦克給藏人「灌頂」,這是多麼強烈而辛辣的諷刺啊!

點燃一盞酥油燈 我們去遊行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按照孔子的詩學觀去觀察現實,我們可以說,今天在西藏發生的衝突,具有某種必然性。
   自一九八九年三月西藏發生騷亂之後,在達賴喇嘛的和平主義思想的影響之下,西藏境內有過近二十年的平靜。但是,繼續在西藏實行大漢族主義的政治高壓政策,令許多西藏人的忍耐達到了極限。他們早就在詩裡吟誦著:

  「見過素樸的雪/塗著無辜的血/見過數百萬人 /在他們自己的土地上無家可歸/以劇痛的眼睛目擊諸佛的土地/被紅色皮靴踐踏。」(丹真格勒《風馬》)

  「藏人的每一把刀子/都被禱告的念珠的沉重手銬銬住!/每個年輕藏人的右手都有一尊佛像,/或神秘或並不神秘,或雲遮霧掩或雲消霧散,/但左手依舊捏緊拳頭!」(丹真嘉吾《幾句心裡話》)

  「請點燃一盞酥油燈我們去遊行 /狂風吹不滅酥油燈/暴雨濕不透酥油燈/遊行時可以笑,可以哭/遊行時可以活,可以死甚至可以瘋。」(才旦嘉《 點燃一盞酥油燈我們去遊行》)

  這類詩歌,筆者在傅正明的《詩從雪域來》以及他主編的《西藏流亡詩選》裡讀過不少。這是西藏詩人詩歌表達的抗議。

難民是魚,政府是燒紅的油鍋

  在境內藏人開始遊行的同時,流亡印度的西藏人在抗暴四十九周年紀念日,以和平遊行方式前往西藏邊境,抗議中共的武力佔領。十年前,筆者曾經在印度達蘭薩拉訪問達賴喇嘛,並參加西藏紀念活動,體會到,在漫長的流亡中,境外藏人的悲情。

  「詩緣情」是詩歌藝術的本質特點。西藏流亡詩人不少是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讀他們悽愴哀絕的詩歌,我們就能理解,他們為何要冒著危險徒步回鄉。

  丹真宗智的〈我的西藏特色〉一詩,表達了許多在異國出生的藏族年輕人的心願:

  「我是西藏人。/但我不是來自西藏。/從來沒去過那裡。/我卻夢見/死在那裡。

  果洛里加的〈冷冷結局〉一詩,表達了許多逃亡印度的藏族青年的無奈與堅持:

  「命中註定 /你要成為別人的新娘/我將選擇無悔的遠方。」

  有的流亡詩人把自己比作西藏的蒲公英,「在陌生的草地漫無目的漂泊,在那裡默默零落成泥。」有的流亡詩人呼號著:「夏貢拉雪山啊!難道你一點也不憐憫,你腳下途步跋涉的人們?」即使在西方國家定居下來,流亡詩人仍然宣誓:「我的心將死在美國,我的魂將活在西藏。」

  然而,儘管這些詩歌令人動容,卻打不動中國專制者的心。丹真嘉吾在〈流浪者的隨筆〉一詩,如此形容中共當局與流亡藏人的關係:難民是漏網的魚,政府是燒紅的油鍋。


● 著名西藏流亡詩人丹增尊珠。

詩言志,弱小民族崛起的預言

  前不久,筆者在接受英國BBC的採訪時說:如果北京繼續拖延同達賴喇嘛的談判,導致藏人激進派抬頭,這將使西藏成為一座火山。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本人從西藏詩歌中讀出來的危機感。

  詩學歷來有「賦詩言志」所謂傳統,「志」包括記憶、記錄和懷抱。不少西藏地下詩歌感時詠史,覆述了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前面提到的作者「安然」,在這次西藏抗議活動中,他看到「無數的手臂從地面長出,張向風雨如晦的天空。」之後,向南方走去:

  「於是我來到大山身邊/尋求慰藉/大山突然放開它響雷般的歌喉/以誦經樣的莊嚴 /講述我們民族的歷史。/那荒疏的母語/是格薩爾王的故國、/蓮花生大士的度亡經,/是倉央嘉措只念給一個人聽的愛情詩。」

  除了回憶藏族悠遠的古代歷史,西藏地下詩歌也記錄中共入藏後的血腥暴行。果洛里加的這首詩,表達了一代年輕藏人存留於心的屈辱感:

  「昨天錯過了當兵的機會/敵人的刺刀 /殺死了我們。/腳踩著懊悔的屍體,說:/ 瞧!/這是奴隸。」

  他們因此傾吐自己視死如歸的懷抱:

  「尊嚴是生命捨出去的回扣/朋友們!/死即挽留尊嚴的出路。」(安樂業《淘金者的尊嚴──獄中進行第二次絕食那天作》)

  西藏最著名的詩人端智嘉,在自殺之前留下名作〈此地也有一顆跳蕩的心〉。他在詩中回顧了西藏民族的歷史風雲,表達了生命中最後的期望:

  「人們希冀的水蒸氣無疑會騰上天空,

  雪域聲威的藍雲無疑將從南方升起,

  那些漂泊異域和廝守故土的人們,

  境內的藏人和流亡的藏人

  都將奮發崛起。」

  這就不是單純的以泄憤懣、舒瀉愁思的詩歌了,而是一個弱小民族要崛起的預言。前幾天瑞典電視台播送了這樣一個鏡頭:上千名甘肅藏人騎著駿馬,呼嘯疾馳而去,最後在一所學校升起了西藏的雪山獅子旗。今天藏區各地的頑強抵抗,在詩歌裡早就預言過了。

  很遺憾,中國古代統治者尚有采詩制度,用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而當今中國的統治者卻是一群不肖子孫,他們不讀詩也不反省,只會憑藉強權一味欺壓弱小,橫蠻地激發民族矛盾。這次喋血悲劇的發生,表明中共治藏政策的徹底失敗。

二○○八年三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