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自由知識份子的立場
裴毅然

● 我們生在大陸,有所妥協,是深知政改難度之大,而且相信,自上而下的政改代價較小,比較紮實。但我們一定要堅守言責。


● 中國實力增長,當局不斷推出各種大型造勢活動,知識份子貢獻才能的機會,今非昔比。

  讀到陳破空先生的回應──〈喜聞神州推門聲〉,猶春風送暖,喜慰陣陣。我勸他們不要太偏激,不要惟我獨革;他勸我們認清身處弱勢,民主遠未成功;覺得還有必要深化,闡述一下「我們的立場」,即大陸自由知識份子的政治態度,以便讓海內外人士明瞭我們的觀點及論據。

  必須聲明,筆者只代表自己與認同我觀點的社會族群。鑒於已有人在網上斥我為「黨國奴才」,不得不聲明:本人無黨無派,亦未曾入團(因成份不佳),一名高校教師而已。

漸進緩變代價小基礎紮實

  誠如陳破空先生所言,大陸自由知識份子無法與中共政府掰手腕,高高在上的主動者永遠是官方。自由知識份子只是微末的個體,裸露在專政「火力」之下。任何發出「不同聲音」的自由知識份子,就得「時刻準備著」,這是最基本的現實格局。面對強大專政,知識份子只有軟綿綿的「理」,只有的信念──「一時強弱在於力,千秋勝負在於理」。但也正因為強弱如此失衡,民主才特別被需要,自由才特別被籲求,「我們」也才有了一份不可或缺的時代價值。

  儘管處於難堪的被動方,儘管必須「戴著鐐銬起舞」,我們的作用在於至少代表部分民意提出不同價值標準。雖然聲音微弱,畢竟代表浩蕩潮流,漸行漸響。沒有我們這幾聲「半夜雞叫」,誰去為窗外的民主開門?自由的曙光如何射入?我們提出了當代顧炎武口號──「國家民主,匹夫有責!」民主不能只由中共包辦,自由也不是任何人的恩賜!為此,我們不請自到地要盡一份士林之責。

  身在大陸,有所妥協,不僅出於形格勢禁,也出自深層次的理性。我們十分清晰改革的難度所在。既要兼顧各方利益保持社會穩定,又要從那麼極左的岔路上一點一點折返回來,確實不易呵!只要聽聽李南央之母至死「不承認有任何一種離開階級內容的『感情』」,再聽聽馬賓提出為「五人幫」平反,發動二次文革──當前中共能夠懸舉改革大旗,還真不得不承認「歷史的進步」。這是大陸士林理解中共改革派的關鍵所在。

  當然,由中共自我改革自己放權,只能是漸進緩變,比不得一刀劈下的革命乾脆痛快。不過,由上至下的改良終究代價較小,基礎相對扎實,且可杜絕以暴易暴,避免再來一次前門驅狼後門進虎。

  時至今日,赤左思潮已無可奈何花落去。改革開放本身就是中共務實派政治勝利的成果。從整體態勢上,中共黨內理性力量在增長,極左力量在消退(已無繼承人),經濟發展也使中共不得不啟動政治改革。前年可以談民主,去年可以談政改,今年已經談到「三權分立」了(參見近年炎黃春秋)。朋友們應該感覺得到「春江水漸暖」。

不以共產黨方式對付共產黨

  大陸政治環境還處於解凍期,無法與歐美港台相比,我們畢竟來自地獄般的反右文革,一點點走至今天,中共寬容度相對擴大,也是不得不承認的現實。否則,像劉曉波、余杰、賀衛方、焦國標這幾位老兄,怕是早就被請進去了。筆者也不會有在香港說三道四的自由。

  因此,鼓勵中共改革比「一片黑」地批評中共,效果也許更佳。既看到中共的一二進步,又不斷抨擊其與現代民主抵觸之處,既罵也幫忙,雖然客觀上有利於(或曰「便宜」)了中共,終究利在國家──以代價最小震動最低的和平方式推進民主。從操作難度上,讓中共自我革命,終究要比革命式的整體更替容易得多。要言之,不以共產黨的方式對付共產黨,讓暴力永遠結束,應該成為二十一世紀政治理性不可動搖的價值認定。雖然,這一戰略的代價是時日拖長。

  世界革命史沉重昭示:必須考慮社會變革的成本。每一代人都有不可褫奪的生命權,不能「為了下一代」就要求當代人犧牲一切。真正的歷史前進只能是個體權益的不斷疊加,而非相反的遞減。國際共運之所以必然失敗,便是在這一最基礎的價值排序上開了歷史倒車,露出臀部的封建紋章。

  承認中共執政的現實和經改的實績,又保持自由知識份子的獨立和原則立場,在價值問題上不向中共「黨天下」妥協(余英時先生語)。從自由知識份子角度,「團結」中共向前看,也很有必要。畢竟,中共並非「洪洞縣裡無好人」。

打怕了,伸直脊樑不容易

  當代中國知識份子基本「長在紅旗下」,從小關在專制封閉的「鐵屋」之內,從不認識自由也不認識民主,至多在書本中觸摸自由辨識民主。所謂自由知識份子,也只是一雙纏後再放的「解放足」。時俗流從,「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說一句話」,紅色恐怖成為進入我們骨髓血液的「生命自覺」。被「規定」了近六十年,站慣了,打怕了,脊樑已彎,再要伸直,已經不可能了!本人在港美發表文章以來,很多朋友真誠警勸,最高級別的一句:是小心「粉身碎骨呵!」

  筆者之所以還會有這份「說出來」的中年剩勇,實因多年研究知識份子,一日忽悟:時代前進需要每一節火箭的推動!」這才以「時刻準備著」的心態入場,但還是禁不住那個「怕」字。最初兩三年只敢用筆名。使數代知識份子懷揣「深度恐怖」,乃是國人皆熟的中共政績」,但也給了我們一個歷史機遇──只要說出真實就能「建功立業」。有人算過,國人平均每天撒謊六次,如能堅持十天不撒謊,就是進步。 告別恐怖,應該成為最低綱領。

大陸自由知識分子

  民主自由能否最終平安踏上中國領土,雖說考量的是全中國的集體智慧,最主要還是考量中共的政治智慧,畢竟他們攥著放行的門柄。在這一歷史進程中,大陸自由知識份子必須發出自己的聲音:拒絕「火與劍」的傳教,不再匍匐於任何權威的腳下,拒絕「規定思想」,練習說「不」;批判各種謬論,諸如「政治體制改革還需要三十年」(慈禧的行憲時間表也僅十二年),以我們的「和諧」姿態與裸露身軀考量中共的民主誠意,以我們對民主分分秒秒的感受及時丈量出與歐美港台的差距。

(裴毅然:上海學者)

二○○八年三月十二日至四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