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超級娛樂項目
傅國湧

● 在今天這個泛娛樂化時代,任何愛國大話、排外表演,最終都免不了被娛樂化的命運,盲目的民族主義鼓噪也無非如此。奧運一過,娛樂消失,生活還會依舊。


● 西藏自治區黨委書記張慶黎(左)與自治區主席向巴平措6月21日在拉薩主持奧運火炬傳遞。張慶黎在典禮上批判達賴喇嘛,國際奧委會指責介入政治,要進行調查。

有消費不盡的人間奢靡,有驕傲的統計資料,有歷代帝王都想像不到的好日子,推土機日夜不停,一切苦難的呻吟都被到處鋪展在大地上的噪音遮掩了。

  對於權勢者和正享受著依附權勢所帶來的好處的人來說,這確實是個最好的時代,所有的鮮花似乎都為他們而開,所有的陽光都為他們而灑。他們主宰著萬物蒼生,他們把肉體的享樂推到了極限。他們玩電子遊戲一般玩弄著財富的數字,不在乎資源是否枯竭,不在乎死後是否洪水滔天,有權就有一切與有錢就有一切捆綁在一起,和諧雙贏。

  所謂「中國崛起」、所謂「中國奇跡」,人們陶醉於這樣的自吹自擂中,不允許別人打破這樣的夢境,不允許別人質疑這樣的神話。在自己精心編織的大話中自我感動,通過自己控制的新聞媒體日日夜夜的不斷重復,不僅說服自己,而且說服許許多多的不明真相者。

  今天的民族主義,並不是在外敵壓境、民族危機迫在眉睫的情況下產生出來的對這塊土地的真實情感,而是在既得利益集團主導之下,通過壟斷媒體的長期灌輸,虛構出來的一種盲目的排外情緒,是一種虛幻的麻醉劑。隨著二○○八年奧運會的日益迫近,虛妄的民族主義情緒似乎越來越高漲。

兩種截然不同的民族主義

  乍一看,這種民族主義的喧囂似乎構成了繼續專制的強大基礎。這一現象足以令一切對中國的未來懷抱最後希望的人感到憂慮。如果真的如此,那將是中華民族的至深悲哀。我默默地觀察多時,思考了多日之後,深感這種在愛國口號下輕率而浮躁的表演,既然一哄而起,也很快會一哄而散。表面上轟轟烈烈,實際上並無持久的力量,更談不上構成專制的可持續基礎。何況,心虛的專制統治對於鼓噪不安的民族主義聲浪也並非一味縱容,因為一旦失控,引火焚身,所以表現得既愛又懼,先是默許縱容,後是收束警惕。即便是這樣的民族主義,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合法容身的場所,不可能贏得一個可以任意施展的舞台。說到底,衰微的專制懼怕所有不可控的自發表演,只相信自己可以完全操控的有組織的演出。

  老實說,那些今天自稱愛國,抵制家樂福最起勁的人,一旦真的要他們去犧牲,不要說赴湯蹈火、拋頭顱、灑熱血,他們不會去幹,就是要他們犧牲一些個人利益,他們也未必會同意。因而,民族主義從來都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真正的民族主義,一種是盲目的民族主義。真正的民族主義者往往是深沉的愛國主義者,他們熱愛腳下的土地,他們時刻懷著敬畏和謙卑之心。他們具備足夠的自我反省能力,不會盲目地自大和無知地排外。他們對這塊土地上的權力體制、一切強勢者都保持著足夠的清醒和不客氣的批評。這是最深沉的愛國方式,愛國並不意味著順從,愛國更不是按照統治者指定的方向和許可的方式。愛國是對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山川、河流以及世世代代形成的文化的認同,是對這片土地上和自己一樣靠勞動吃飯的普通同胞的血肉聯繫,這樣的愛國才是真愛國,但這種愛國常常不是以喊口號的方式體現出來的。這是正常的健全的民族主義,不以民族主義命名的民族主義。

  弗洛姆的《逃避自由》中譯本二十年前曾風行一時,其中有這樣一番話:「民族主義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亂倫形式、偶像崇拜和精神病症。『愛國主義』正是它的崇拜對象。顯然,我這裡所講的『愛國主義』,是一種把自己民族凌駕於人性、真理和正義原則之上的態度......對自己民族國家的愛,如果不包括對人類的愛,就不是愛而是偶像崇拜。」說的就是盲目的民族主義。在中國,它只是民族自卑和「合群的自大」的產物,所以動不動就貼標籤,口水橫飛,搞道德綁架,凡是不與他們站在一起的,立馬視作敵人,恨不得打倒在地,再踩上千萬腳。這種容不得不同聲音的民族主義是經不起考驗的,它不是根植於土地深處,與自己的民族可以共憂患的民族主義,等到危機真的降臨的時候,他們很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多數人的民族主義只是娛樂

  我們不能否定,在呼喊愛國口號的人當中,也許不乏真心地認可專制統治,真心相信官方宣傳的人,他們對西方、對美國充滿敵視,對做穩了奴隸的地位很滿足、很愜意。比如,在海外留學生中有許多人是因為家庭背景出去的,父輩或貪官或大款,身居既得利益的序列,掌握著優勢的資源,他們真心地認可現狀,希望保住他們的繁華夢。但是,對大多數人而言,民族主義不過是一個娛樂方式,抵制家樂福也好,反對CNN也好,都只是一個個奉旨愛國的娛樂項目。這些具有安全保障、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的娛樂,何樂而不為?如果有更有刺激、更好的娛樂項目,如果他們感到安全的話,一樣會趨之若騖。說穿了,他們 並不是因為內心深處認同了官方價值而呼喊口號,他們只是因為青春的激情無處釋放,需要尋找一個藉口、一個理由,民族主義就提供了這樣一種最安全、最可靠的管道。歸根到底,他們要的只是娛樂,裡面沒有多少價值判斷的成分,更沒有多少政治選擇的成分。

  二○○八年的奧運會本質上已不是一場簡單的體育賽事。對統治者來說,就是試圖通過舉辦壓倒一切的奧運會,來打造一場萬壽盛典,彰顯盛世的無限風光,從而消解社會各個層面的矛盾,掩飾那些因為制度缺陷造成的人間不幸。以體育的名義,套上國家的花環,披上民族的華袞,人們就很難看透其中的把戲,更不要說發出清醒的質疑的聲音。對許多中國人來說,奧運會則是一個超級的娛樂項目,借助這樣一場超級的國家娛樂,他們可以盡情地陶醉其中,狂熱地舞蹈、歡歌,自覺或不自覺地依循著統治者所希望的方向。人類天性中的娛樂性是很容易被引導、被操控的。一九三六年納粹德國舉辦的奧運會就是這樣一種巨大的國家娛樂,曾經令千萬德國人如癡如狂,而不知道厄運正向他們悄悄逼近。

  在今天這個泛娛樂化時代,任何愛國大話、排外表演,最終都免不了被娛樂化的命運。盲目的民族主義鼓噪不過是一個接一個的娛樂項目,我們不能被表面上甚囂塵上的氣焰迷住了雙眼,我們不能被一時的狂熱景象所惑。既然是娛樂,其實就不必太當真。奧運會也是一樣,娛樂總會過去,生活還將繼續,一小部分人的盛世投下的陰影將越來越長,從現在開始,我們需要認真想一想的是一個往何處去的「後奧運時代」。

二○○八年六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