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所見所思
金 鐘

 

● 十一月四日,奧巴馬在芝加哥發表當選演說,無數美國人熱淚 滾滾,哪年哪月中國的一位總統也在武漢發表當選演說?美國這種選舉人票制度適合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的大國。適合未來中國。


● 非洲裔(黑人)民眾為奧巴馬當選熱淚盈眶。以前他們對選舉漠不關心,這次的投票率達到九成以上。(TIME)

  這次美國總統大選,自從希拉莉從民主黨初選敗出後,許多人期待的焦點,就落在奧巴馬身上,十一月四日,美國史上第一位黑人總統便在空前的投票率(六成四)下選出,沒有競爭的驚險,卻仍是片震撼聲。那天,我在紐約,目睹了美國人在大變局中的反應。我們守著電視,一直看到午夜,聽奧巴馬在芝加哥的當選演說。第二天早上,所有的新聞報一掃而空,中文報紙立即刊出奧巴馬演說的全文。

   我給一位朋友的電郵中說,我們為甚麼不能設想,在中國的某一年某一屆總統選舉的慶祝大會在武漢舉行?難道不會有一樣的熱烈和感人?這次美國大選,令我感到美國這種相沿二百年的大選方式也適用於未來中國,如果那時中國沒有找到更好的方式的話。


美國選舉人票制可適用於中國
美國是一個聯邦制大國,一樣幅員遼闊,且分幾個時區,選舉卻井井有序,候選人在各州巡迴造勢拉票,在版圖上共和黨紅色,民主黨藍色,兩黨在各州爭奪「選舉人票」,「贏者全吃」,最後以選舉人票的多少決定勝負。(程序上還有一次選舉人團的投票,但各州票開出,即可定輸贏,實際上仍是直接選舉)結果奧巴馬在五三八張選舉人票中得到二十八州三六五張選舉人票,麥凱恩得到二十二州一七三張選舉人票,奧巴馬以百分之六十八比麥凱恩的百分之三十二勝出。(另有幾個小黨參選總票約百分之一)

美國這種以「選舉人票」而不是以得票總數決定勝負的方法,在國內曾有爭議,主要之點,在於每州的選舉人票是否應以得票多少按比例分配,而不是贏者全得。例如加州有五十五張選舉人票(各州之冠,有七個州只三張。人票多寡基本上取決於人口多少,大約五十萬人口一票。中國若行此制,選舉人票定為一千,則一百多萬人一票。加州共和黨主張按比例分票),結果奧巴馬贏,五十五票全拿。

而以全國投票人(一億三千萬)計,奧巴馬得六七六五萬票,麥凱恩得五八八六萬票,二者是五十二點七比四十五點九,相差不到百分之七,選舉人票相差則達百分之三十八。換言之,以總票數計,奧巴馬只是小贏,以選舉人票計,則是大贏,美國叫「壓倒性勝利」。

但是,改變選制的爭議,一直達不成兩黨共識而延續下來。一七八七年美國制憲先賢們的觀念仍為大多數民眾接受,即選舉人票制(選舉人團)可以彌補人口密度不均造成的地域之不平衡。他們認為當選者在多個州獲得少量多數,比在一個州獲大量多數為好。實質上體現尊重各地獨立性的聯邦價值觀,即體現民主乃多數決,也尊重少數的精神。可見,這是對民主制度的一種高層次的設計。或許我們可以設想,未來民主中國內三百萬人口的西藏,佔有的選票人票不止是千分之二(三張)。

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們對奧巴馬的勝利,不能純按選舉人票的大勝作過高估計,若以選票率相比,奧巴馬只贏百分之七,遠低於馬英九三月大選所贏之百分之十七。換言之,美國支持共和黨(布殊/麥凱恩)「保守主義」政策的民眾仍有百分之四十六。這反映了美國兩黨政治的深刻內涵與傳統。不能對共和黨哲學與施政作一邊倒式的簡單否定。


奧巴馬當選的意義首在種族平等

以我的觀感和了解而言,在民主制度底下,政治上的所謂左派右派,誠然不可否認,卻也不必以非白即黑的心態視之。美國有那樣深厚悠久的民主傳統、憲政權威、基督教信仰、成熟的法制與新聞自由,和百年不易的生活方式,政黨的歧見、政客的好惡、都是治國的不同方案而已,其間自然有優劣是非可議,有左右緩急之爭,但和我們中國人概念中的大陸左右派,台灣統獨派的對立,不可同日而語。可以說,無論伊拉克戰爭還是經濟危機,都不能以美國左右派分歧作簡單的解釋,自有更多更複雜的道理隱藏其中。(例如伊戰即有兩院大比例支持,又有近六千萬選民相挺;既有九一一事件之痛,又有美國韓戰、越戰傳統,豈是「反戰」二字可以一筆抹煞?)

即以台灣作對照,近二十年的民主制度的建立,各黨與社會均有共識,如果不是有中共這樣一個紅色大背景存在,社會重心在拼內部問題,巨大分裂從何而來?

所以,對奧巴馬當選的諸多分析中,我認為最大意義還是在於種族平等的進步,而不是其他政策的改變。當然,Change,改變,是必要的,迷人的,成功的競選口號。但是,當你了解美國社會的黑白問題的歷史與現實,就會承認,這次大選最大的Change,就是一目了然的白宮主人膚色的改變。行筆至此,不由人想起老朋友馬克告訴我,那年他在上海訪問一位大學教授時的印象,當他們談到中國民族主義問題時,那教授竟大言不慚地說:「我們比不上你們白種人,至少比黑人強!」經過中共反美國種族歧視數十年的教授竟說出這樣的話,令這位西方記者大為吃驚。美國雖然法律上道德上的歧視沒有了,但滲透在社會心理和行為方式上的種族偏見並未絕跡。報導說奧巴馬當選後,「美國種族仇恨案急增」,竟有學童叫出「殺死奧巴馬」的話。奧巴馬則表示對美一流的特勤人員有信心。

美國知識界作為社會良心,他們確實在對待黑白問題上相當開放和細心,四號整晚的電視屏幕上都是一張張熱淚滾滾的畫面,不僅有很多黑人,也有白人,他們都為這歷史性的一刻情不自禁,我特地攝取了一些動人的畫面。

據稱,中國大陸歡呼奧巴馬當選的民眾,其心態也是出於對於弱勢群體出頭的同情,中國雖然沒有美國這樣的黑白問題,但貧富懸殊,一黨專制,警犬瘋狂,令廣大民眾處於如印度種性制度般的等級壓迫之下,他們何嘗不想有他們的陳勝吳廣出來當總統!


競選中的個人因素與籌款

這次美國總統大選,也讓我們看到民主制度的一些程序上的細節,頗有趣味。當奧巴馬聲勢節節上升之際,我不斷地詢問,共和黨何以推出麥凱恩這樣實力明顯衰弱的一位老人去對抗民主黨氣勢如虹的希拉莉和奧巴馬?共和黨的人才到哪裡去了?

回答是: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這也許是一句美國人的口頭禪。其實,民主這遊戲規則和「選美」也差不多,選出來的人未必就是全國最英明、最能幹的領袖人物,就像「香港小姐」未必是全香港最美的女孩一樣。這次共和黨的初選其實還有九位競爭者,包括四名參眾兩院議員、四位州長,最出名的是紐約市長朱利安尼,並一度看好,在二○○七年是共和黨內支持度第一的參選者,但最後敗在他的三次婚姻留下的糾紛上,遭到重視家庭傳統的許多共和黨人攻擊,而自動退出。

其他幾位也都先後退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的籌款能力比不上麥凱恩,美國大選當然也是一場巨型的金錢遊戲,這次大選兩黨總花費據稱達二十四億美元(此數驚人,但只佔美國二○○七年GDP的萬分之一點七,都認為值得),各候選人在二○○七年底必須籌集一億美元「入場費」。而奧巴馬的籌款能力(超過三百萬人捐款)大大高過麥凱恩,他在投票前一次買幾個電視台的廣告費就高達四百萬美元(台灣大選總花費約一億美元)。

老麥的拍檔佩林,在這次選戰中成為美國家喻戶嘵的「笑料」。我就聽幾個人告知,她不知道非洲是一個洲,以為是一個國家。人們質疑,為甚麼老麥要找這樣一個花瓶來做副總統?像奧巴馬找拜登(白人,老一點)做平衡一樣,麥凱恩顯然也是為了平衡自己太老的劣勢,找出這樣一個曾為阿拉斯加小姐的美女州長來做副手。其實,佩林表現也不錯,口才便給,在共和黨選民中不乏擁躉。也有人問過,老麥怎麼不挑現任國務卿賴斯來合作競選?賴斯,女性,又是黑人,形象才幹都勝過佩林。據說未能如願的原因,是賴斯本人沒有參選意願。還說,這涉及個人隱私,她是未婚女性,不願意在無情的競爭中,事無巨細地被人攻擊(似乎美國人的官癮沒有中國人大)。

可見,在一場關係到國家最高權力的競選中,往往一些個人的「無關宏旨」的因素,在默默地發酵,而導致大選不像奧林匹克大賽那樣,全憑實力而贏得金牌。這不僅詮釋了邱吉爾的名言,民主不是一個好制度,但我們沒有找到一個更不壞的制度。而且,恰恰說明,選舉並不具有唯一決定性的價值,更重要的是制度,一個合理穩定的憲政制度建立後,誰上台只屬次要,權力有監督,人事可更替。其優越性哪是中共的接班制可比!


奧巴馬口才與美國政治文化

最後,說一點感受,那就是被廣泛報導的「奧巴馬口才」。仔細研究他的當選演講和二○○四年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的主題演講,那真是叫人佩服之至,文情並茂,極富感染力,可以是所有政客的範本,也可以是大中學生必讀的佳文。出自奧巴馬之手,誠然有他哈佛高材生、哈佛法學評論主編的根底,他無疑是當代美國教育美國文化孕育的菁英之輩,但更是美國政治文化的產物。聽董鼎山、張北海這些旅美數十年的行尊們介紹,在美國從政,無論地方議員還是總統,口才是第一條件。因為是開放社會,政治人物的浮沉大都取決於公眾、媒體和選票的支持,笨嘴拙舌是絕對佔不了上風的。而面對公眾,文章的功效極為有限,那種靠密室策劃的東方式權謀上台更是沒有可能。當然,口才並非以信口開河、滔滔不絕、聳人聽聞為能事,好的口才仍以好的情思與文才作基礎,奧巴馬應是吃透了其中奧妙。就是麥凱恩也不示弱,風度不如人,也辯才無礙,且不乏幽默感,例如他敗選後在亞拉桑那說:「亞那桑那州可能是唯一的母親不會告訴孩子長大後能當總統的州。」一展落寞情懷。

我非常好奇,這樣好的文章,洋洋數千字,怎麼可能背誦下來?因為他們都是脫稿演講,反復打聽,方知有一個小花招,原來這些重要演說,在講者面前設有一塊玻璃屏幕,聽眾看不到,它卻可以隨講者轉動,顯示講稿字幕,而講者早已訓練有素,產生讓觀眾目瞪口呆的效果,以為講者天縱英才,出口成章。不過,張北海君告訴我,以奧巴馬的本事,準備幾個月的那篇當選演說,即使沒有玻璃屏幕,他也背得下來。

啊,在專制之度下度過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甚麼時候可以看到自己國家的領袖,這樣向人民敞開心扉?甚麼時候可以享受到最高權力和民意的愜意交流?別忘了,從毛鄧到江胡,面對人民的記者會,他們從來都沒有舉行過一次!甚麼時候Change?


(2008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