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溫當局可以走到哪一步?
李 劼

 

● 歷史不是理想主義,而是利益慾望所推動。胡溫當局沒有這樣的動力接受零八憲章。只有未來中國有責任感的政治家才能成全零八憲章。


● 香港市民集會聲援零八憲章。

從某種意義上說,《零八憲章》激起的回饋和謝韜《只有民主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一文的遭遇十分相似。與毛式左派的狂熱圍攻相反,胡溫當局的總體姿態是低調迴避。即便《零八憲章》是群體作為,並且激起了海外洶湧如潮的回應,胡溫當局也只是擒一懾眾。這與其說是法不治眾,不如說是專制確實式微。倘若這份憲章在一九五七年問世,雖然會成為全然不同的歷史標記,但中國知識份子付出的代價,不知會高出多少倍。也是因為五七年的歷史記憶,致使憲章的一些簽署者心有餘悸,稍有風吹草動,便反應過度。由此也凸現了林昭式的從容,確實底氣充沛。


毛澤東的殘酷是出於的他的卑怯


倘若要扮演歷史的創造者,那麼文化的底氣,恐怕是不可或缺的。這樣的底氣不啻在於臨危不懼,還在於不把對手逼入死角。中國過去的政治遊戲動輒訴諸趕盡殺絕,其人格基因,大都源於屠夫自身的怯懦。毛澤東的冷酷,不是因為他英勇,而是由於他卑怯。那樣的卑怯不僅基於自幼被父親責打的記憶,也來自貪生怕死的委瑣。毛澤東當年被捕時令人不齒的所作所為,經由網文流傳已經廣為人知。至於鄧小平在毛澤東面前的低聲下氣,權力角逐過程之中的告密求榮,武裝暴動緊要關頭的臨陣脫逃,更是中國政治史上永恆的笑談。屠戮他人的痛快,通常用來醫治自身心理上的卑怯。同樣道理,鼓勵他人英勇赴義,逼迫當局開動鎮壓機器,也是懦夫才有的陰暗。一九八九年的歷史教訓,不僅僅是教訓專制當局的,也值得專制的反抗者用心記取。


《零八憲章》不關涉民眾切身利益的標高,是給當局留出餘地的做法。同樣,當局所採用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制止方式,也在無意當中給言論自由留出了空間。正如謝韜文章激起的,只是左右兩派的激辯。相信《零八憲章》,也不會引起大規模的民變和動盪。政治的藝術,通常是見好就收。一拳伸出去非要打到底不可,不僅愚蠢,而且事倍功半,甚至適得其反。當今的政治遊戲如何改變你死我活的陋習,在於雙方博弈時的適可而止。政治的智慧在於變招,而不在於一招致老。


《零八憲章》雖然道出的是常識,但骨子裡還是相當理想主義的。這樣的理想主義,不會讓當政者著迷,卻可能誤導某些簽署人,產生自己已然是歷史創造者的幻覺。誤以為佔領了歷史的制高點,可以一覽群山小。個別比較浮躁的,還沒有做成宋江,卻已經開始征方臘,討田虎。他們忘記了黑格爾的那句名言:惡是推動歷史的杠桿。換句話,不是理想,而是慾望,通常成為歷史前進的動力。說得再明白些就是,利益才是歷史的動因,逐利才會導致歷史有所推動。


認同率可能超過百分之九十


指出《零八憲章》不過是常識,不啻是意指此乃中國知識份子的共同訴求,同時也意味著,這也是體制內權力階層的共識。雖然簽署者的人口比例很小很小,但無論在知識階層還是在權力階層,這份憲章的認同率,可能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執政黨不是不明白憲章表述的內容。早在半個多世紀之前,該黨也曾向當時的執政黨如此表述過。當政者的無言以對,是因為憲章的訴求,目前還無法訴諸利益的驅動。大凡由任何一種話語包裝的權力鬥爭,骨子裡都緣自利益的訴求。鄧小平改弦易轍,不是反對毛澤東思想,而是想把毛式家天下,變成利益分享的黨天下。鄧又患得患失地擔心黨天下可能會損害到自己家族的利益,因此在廢除終身制同時,又以指定接班人的方式,破壞了集體分權應有的公平競爭規則。


鄧氏的進一步,退半步,致使黨內民主一下子被延宕二十年。指望胡溫當局實現《零八憲章》提出的目標,那是不切實際的夢想。但不再以指定接班人的方式交接權力,卻是胡溫可以做到的政治改革,假如這也能被稱作改革的話。對於一個完全喪失了理念的執政黨來說,權力的民主交接,可能是延續執政的有效途徑。由各個利益集團推出代表人物,實行民主選舉,公平競爭,這不是沒有操作性可言的。至於經由這樣一番競爭,能否選出一批胸懷大志人物執掌權力,那只能聽憑天意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不謀事,天何以成?


中國的未來,需要執政者有抱負,或者說,要有歷史責任感。就歷史的實際進程而言,責任感遠比理想更加可靠。思想家可以天馬行空,政治家必須腳踏實地。沒有責任感的政治人物,不會對歷史有所貢獻。中國將來政治家的抱負,說起來也很可憐,不過是把中華民族帶到相當於日本明治維新的政治水準上而已。但這也已經很不容易了。《零八憲章》不會成全任何政治領袖,而是有待於被將來的政治領袖所成全。


推翻王朝易,終結帝制難


也許有人會為胡溫可以做到的這一步改革,感到很不滿足。事實上,即便胡溫沒有這樣的心思,利益的相逐也早晚會把執政黨推向黨內民主。但政治和做買賣不一樣,有利必有弊,反之亦然。改革的緩慢,通常會引起民眾的不滿。殊不知,慢也有慢的歷史合理性。且不說其他,光是幾千年專制歷史造成的文化心理扭曲,就需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加以治療和整合。倘若有人問,專制的權貴集團為什麼不能立即釋放手中的權力?那麼完全有理由反問:反對專制的海外民運諸公,又何曾讓他人分享過手中的各種資源?從來沒有聽說民運組織有過讓賢的美談。更不用說,生存上的互助和對異見的寬容。相反,互相攻訐,拉幫結派,排斥異己,抹黑他人;諸如此類的丟人現眼,倒是從來沒有中斷過。在自由的土地上,尚且不能獲得自由的心態,更何況在不自由的故國,指望整個民族一下子完成文化心理的結構性轉換。醫治文化心態的艱巨,遠甚於改革政治體制的滯重。只消參照一下海外民運的人文素質,再反觀中國的政治改革,就應該明白,怎麼可能速成?


《零八憲章》的目標,眼下只能懸在空中。以中國目前的現狀,任何人,哪怕是上帝親自降臨,也無法一步抵達。不說其他,僅僅是爛污透頂的人文基數,就足以把憲章的目標一轉眼全部推翻。中國將要面臨的,不是又一輪王朝更迭,而是最終結束幾千年的專制歷史。就此而言,在野者盡可以天馬行空,但當朝者卻不得不如履薄冰。推翻一個王朝,是容易的,並且在幾千年的歷史上,已經一遍又一遍地上演過了。但是,要從一個專制王朝裡像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個民主政體來,卻是相當艱難的。雖然人家日本人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變成功了。但也正是這樣的艱難,會使中國歷史全然改觀。也正是這樣的艱難,會使那樣的改革獲得長治久安的效應。


倘若說,鄧小平的廢除終身制,算是跨出了黨內民主的第一步。那麼不再指定接班人的自由競爭,則是胡溫當局可以抵達的第二步。這是既是可以看見的,也是可以做到的。人們不妨拭目以待。


二○○九年一月六日寫於紐約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