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的生存方式
李 劼

 

● 錢鍾書的名著《管錐編》是一堆累積的學問,猶如連綿大山。這是在毛澤東思想專制下聰明文人躲避自由的生存方式,對他不應苛責。


● 中國20世紀著名文學家錢鍾書(1910-1998)和夫人楊絳(右)晚年在北京家中。

學者錢鍾書,似乎有類於一九四九年前上海灘上為人稱道的手藝大師,諸如培樂蒙的裁縫,老正興的廚師,王家沙的糕餅師傅。英國作家高斯華綏描寫一位鞋匠的小說《品質》,也許可以看作是對這類師傅的品味。倘若說,芸芸眾生當中,也同樣有聖人存在,那麼當首推這類默默無聞的匠者。只是比起《品質》中描述的那種天然無飾的樸實,從錢氏著述的字裡行間,人們會時不時地讀到一股方鴻漸式的自鳴得意。因此,將一位廚師或者裁縫稱作巨匠,或許不無誇張。但將這樣的名稱安放到錢鍾書頭上,卻又有媚俗之嫌。正如手藝的精湛,起初源自謀生的需要。學問也經常會陷入謀生的境地。而且,學者比工匠更容易產生我執。高斯華綏筆下的鞋匠,做鞋做到了全然忘我的境地。從錢氏之於《管錐編》的不斷增補上,也能看出其精益求精的專注。但是否專注到了不著我相,不同的讀者,恐怕會見仁見智。


《管錐編》是一座學問的大山


讀完《管錐編》的人們,大抵上都會感覺到,像是爬了一座由無數個字詞堆積而成的學問大山。此山並不險峻,卻碩大而連綿。爬過此山,才知道古人天圓地方的幻覺,是怎麼產生的。爬過此山,才領教了什麼叫做管錐。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之際,你可以聽見方鴻漸按耐不住的竊笑。管錐兩字,不可僅作自謙訓解。這就好比練家子比武,說聲請指教,那可是要讓你吃點苦頭的意思。讀《管錐編》跟穿培樂蒙的西裝、吃王家沙的糕餅,絕對不是一回事。只不過,倘若有人讀《管錐編》讀到了像著錦衣進美食一般的享受,那就可能輪到方鴻漸吃不消了。管錐真的變成管錐,絕對不是《管錐編》作者的本意。但作者的《談藝錄》卻是真正的談藝,不具備超凡出俗的審美觀點。這樣的談藝,北京方言稱作,侃大山。


比起錢氏大山,同時代的法國人德里達似乎更加靈動。只消杜撰出一個名詞,Difference,便敷衍出一整套後現代學說。人們盡可以對德里達的機會主義不以為然,但人家畢竟也算是一種思想,並且還在世紀之交的美國校園裡,風靡一時。這可能就是思想和學問的區別所在。思想是創造性的,本質上乃是自由的實現。學問乃是憑藉記憶累積的功德,在中國,又通常成為逃避自由的生存方式。有清一代的乾嘉學派,是清廷文字獄的產物。與此相應,毛式專制底下,便有了錢鍾書的管錐。這樣的管錐,早在錢鍾書昔日的《談藝錄》裡,已經初現端倪。談論唐宋以降的詩文,錢氏會下意識地迴避駱賓王《討武檄文》一類的激揚,又同樣下意識地略過王勃《滕王閣序》那樣的華章。王勃的才華,令錢氏難以望其項背。尤其是那蓬蓬勃勃的青春氣息和浪漫激情,在世事洞明的錢鍾書身上,天然無緣。駱賓王則火氣太大,不符合圓融謹慎的處世原則。如此的怒氣沖沖,放在毛時代,遠不啻坐在牢房裡聽蟬鳴,弄不好會招致殺身之禍。毛澤東沒有武則天那樣的幽默,致使林昭最後成為烈士。


尊重錢氏做學問的生存方式


從某種意義上說,毛式專制對錢鍾書的學問,乃是一種成全。錢氏自持聰明才學,博聞強記,倘若沒有外在的壓力,久而久之,很可能會流於輕浮。然而,外在的高壓,致使錢氏不得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管錐編》作為一座學問之山,其重量可能就是如此獲得的。沒有經歷過毛時代的人們,盡可以忽略其間的重荷。但讀《管錐編》一點都不聯想毛式專制的黑暗,那麼閱讀本身就會顯得浮光掠影。再反過來說,也不能據此穿鑿附會錢氏在著述中暗藏了多少孤憤,就像有人從陳寅恪的詩詞中讀出對毛式專制的厭惡。錢氏的《管錐編》其實是寫得很快樂的,可以說,全然忘情其中。這是一種雙重的逃避,既是生存意義上的苟活,也是存在意義上的逍遁。錢氏籍此修築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小心翼翼地自得其樂。


但也不能據此苛責錢鍾書不過是中國人文化心理上的一道花邊。大凡讀過錢氏著述者,體味盡可不同,花邊一詞,卻是無從說起的。要求錢鍾書像林昭那樣成為烈士,就好比責令周作人鑽到青紗帳裡打遊擊抗日一樣荒唐。就算錢鍾書不是國寶級的人物,也得尊重其選擇生存的權利。尤其是人權鬥士,更應該具備尊重他人之人權的意識。存在,是一種自由。生存,也具有權利意義上的自由。當年逃到大後方的郭沫若,指責準備在即將淪陷的北平苦住的周作人,譴詞造句,腔調口氣,既油滑又輕佻。那樣的辱沒他人,恰好為郭氏自己後來在毛澤東跟前的點頭哈腰作了反諷意味極強的鋪墊。自由的真正涵義,包含著對他人權利的尊重。喪失對他人的尊重,意味著自己其實並不真的很自由。


相比之下,仔細研讀過錢氏著述的胡河清,出語謙卑,彬彬有禮。同樣出自書香門第,胡河清之於錢鍾書的處境,心有戚戚焉。以胡河清的學術根底,論說錢氏著述,並不捉襟。胡河清的謙卑在於,向錢氏一執晚輩之禮。這樣的謙卑並不意味著迴避錢氏的長短,而是以恭敬他人,以持自重。無奈這貌似少年老成的胡河清,骨子裡卻是達吉婭娜式的貴族少女。既清高,又單純。尤其是他將《舊約》耶和華式的希伯萊精神、《莫比迪克》中的哈阿船長、德國古典哲學中的浪漫激情,比附到錢鍾書身上時,即便錢鍾書本人不啞然失笑,旁觀者也會忍俊不禁。好在錢鍾書畢竟不是歐根.奧涅金那樣的花花公子,在讀過胡河清論文之後的回執中,笑吟吟地回了一個「迫寇入巢」的微詞。此語回應於胡河清引用楊絳回憶,提及錢氏少年時代以及有關無錫籍貫的評說。胡河清好心好意地以少年錢鍾書的癡頑,對比於「刁無錫」一說的刁滑;結果,讓人家一句「迫寇入巢」,弄得仿佛是在隔靴搔癢。


評說山巒般的錢氏著述,分寸的把握,至關重要。因為這片山巒說堅固,可謂固若金湯;說脆弱,又如同精緻的玻璃器皿。不小心砸碎了,顯得很沒教養。反之,貿貿然碰了壁,只能說自取其辱。也正是這樣的特徵,把許多從毛時代一路混蹟過來的學人雅士,嚇得不輕。經過一個知識空前荒蕪的年代,在那個年代裡始終錦衣夜行的錢鍾書,一下子成為眾望所歸的泰斗,絕非什麼曝得大名,而是理所應當。只是聯想到這樣的泰斗,曾經躬身為那個長沙師範生寫的勞什子作註編選,實在唏噓。毋庸置疑,這不是躬耕南陽式的瀟灑,而是不得不上前俯就的低聲下氣。然而,人們盡可以哀其不幸,卻不必非要怒其不爭。陳寅恪能夠壁立千仞,乃是以最終玉石俱焚為代價。錢鍾書沒有被逼入焚書坑儒的火坑,無論僅就他人個、還是就整個民族文化而言,都是一件幸事。是為序。


二○○九年二月十四日星期六寫於紐約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