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副校長被鬥記
梁慕嫻

 

● 黃玉山被指控為港英特務,階級敵人,被港共私設法庭審判,黃嚇得半死。現黃為科技大學副校長,港區人大代表,為中共做事很賣力。


● 現任香港科大副校長的黃玉山(右一)1977年訪溫哥華,與柯其毅(左一)、梁慕嫻(左三)及家人朋友合照。(作者)

「狼奶」之說,我首見於中山大學袁偉時教授的一篇文章「現代化與歷史教科書」之中, 他指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未,在經歷了反右派,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三大災難後,人們沉痛地發覺,這些災難的根源之一是:我們是吃狼奶長大的。」「吃狼奶長大!!」把我震醒,不得不用心靈去審視一下自己究竟喝了多少狼奶,想一想將如何戰勝自我,清理自身的狼毒,還自己一個無毒的靈魂?


指控姓嚴同學是階級敵人


毛澤東提倡的教條:「階級鬥爭」是最毒的狼奶,深深烙在我的靈魂中。自我加入香港地下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之後,「階級鬥爭」這一概念便不斷在我的腦海中播種發酵。在香島中學讀書期間,地下領導人關老師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通知我一件「階級鬥爭」事件:某某老師有問題,某某老師是階級敵人等等,然後這些老師就不見了。大約是高中二年級,在一次班常務選舉之前,關老師又通知我班內參選的一位姓嚴同學是階級敵人,著我要投自己一票,自己選自己,結果我得到全票當選,全班同學都知道我投了自己一票,非常尷尬。嚴同學一向未見有任何特殊不軌行動,領導人的指控又沒有提出證據,但我就這樣無知地完完全全聽從了黨的指揮。這是黨為我上「階級鬥爭」課,我很快便有了敵我的概念,也訓練我的服從性,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這就是黨性。幾十年後,嚴同學移民加國,見面時我告之這段往事,他聽後慘然一笑,沒說甚麼,原來他是知道的。


地下黨派我去學友社工作後,所見到的階級鬥爭事件就更多了。首先面對的是一場「奪權事件」,地下黨在學友社中佈下人海之局向司徒華奪權,而我也在不自覺之中捲入其事。(將有另文詳述經過)此後,階級鬥爭在一個小小的學友社中,更是層出不窮,越演越烈。印象深刻而值得紀錄的有以下幾次事件:


第一次發生在一九六○年左右,學友社的主席是梁濬昇。當時香港正流行立體聲音響系統,一時間引起不少音樂愛好者的興趣。此時,學友社已經在灣仔盧押道租賃一層單位開展香港區活動,為順應潮流吸引學生參與,也在週未舉辦古典音樂欣賞晚會,準備了一套音響設備,由李崇均(諢名十三歲半)主持。我特別喜歡這個活動,每次定必出席。貝多芬的《命運》,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每一句旋律,每一句節奏,交織著一個華麗壯偉的世界,令我聽得如癡如醉。


社員大會批鬥譚富強


事件起因其實只是小事一樁。有一次在音樂晚會前發現喇叭箱內的喇叭不見了,事後追查原因,懷疑幾個人,最後由李綺玲在核心黨組會議(當時成員有大陳(歐陽成潮),李綺玲,梁濬昇和我)中定案:是階級敵人的破壞,一名叫譚富強(諢名好蠢)的社員被指控,理由是他私自多配一條社址門匙。就這樣,決定召開社員大會進行批判。在大會上當場宣佈,開除譚富強會籍並要求他立即離開,沒有給他申辯的機會。兩個喇叭的失竊事件上升為階級鬥爭,正是小事化大,無限上綱。譚富強參加舞蹈組活動,個子高大俊朗,跳起紅綢舞來特別好看,是一個單純樸實的好青年,突然如此地把他打成階級敵人-,實在是非常殘忍的事。後來知道是常務委員鄧梓煥叫他多配一條門匙,他是完全清白無辜的。但地下黨一點公開澄清,恢復名譽的工作也沒有做過,不了了之,留下這一冤案,無人過問。與中共歷次運動殺人後,那種死皮賴臉不認帳如出一轍。 


雖然我沒有參加這個社員大會的批鬥,因為剛好去了澳門交流學習,但整個事件的處理過程和手法,我是一直在核心組織會議中聽到的。當時的我,階級鬥爭之說已經深入腦海,認為打擊階級異已是必需,既然李綺玲這樣定案了,我也沒有這個覺悟和力量提出異議,也就完全同意,任由事件發展。但隨著歲月的增長,心中的不安不忍日漸加劇,終生無法忘記。我必需承認我是同謀者。至大約九十年代初,大家已經幾十歲了,譚富強帶同太太來溫市探望我們,共進晚餐。對於他能心中無恨,仍來相會,我非常感動,慚愧。我對他說:我代表學友社向他道歉,請他原諒我們的錯誤,寬恕我們對他的傷害。當時,我看到他眼泛淚光,可知他未能釋懷,我心中非常難過。可惜他已經去世,無法再向他表達我的懺悔。


核心領導大姐殺氣騰騰下鬥爭令


自從中國經歷大躍進,大饑荒之後,毛澤東的階級鬥爭狂熱不但無遏止,而且變本加厲,大吹鬥爭號角,一聲緊似一聲,像追魂的鬼魅。地下黨更亦步亦趨緊跟毛的指示,核心黨組(此時成員有「大姐」,大陳,盧壽祥,柯其毅,楊偉舉,梁滿玉和我。雖七人同組,級別卻不相等,大姐是首領,盧壽祥領導柯其毅,楊偉舉和梁滿玉,大陳領導我)也不斷進行階級鬥爭理論的學習〈矛盾論〉〈實踐論〉〈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等都是學習材料。有一次,大家正熱烈討論,大姐激情地說:「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你不殺他,他要殺你,我們腦子裡一定要有階級鬥爭這根弦。」講到緊張時,突然殺氣騰騰地拍著?大喝一聲;「階級鬥爭係邊度?」(在哪裡?)把我的腦袋震盪得幾乎要暈眩。她這一聲「係邊度」,突然把階級鬥爭拉到我們的面前,不只是理論的學習了,要動真格了,那根被她拉緊了的弦,真把我嚇得目瞪口呆!自此,挖階級敵人的工作開始上路,為落實毛澤東一個機構中應有百分之五的階級敵人的配額,這個大姐可是費煞心思了。


果然,大姐在一次核心黨組會議中,批評說:「根據威靈頓鬥委會負責人石仔匯報,黃玉山是港英特務,是階級敵人,階級鬥爭已經來到身邊了,你們還不覺醒。」這樣,第二件值得書寫的階級鬥爭鬧劇,也是一宗無頭公案便隨即上演。這裡,首先交待一下當時學友社的情況。在六七暴動前,香港區本有中樂組,文藝組,口琴組和輕音樂組四個活動組,黃玉山是參加輕音樂組的組員,至暴動興起,地下黨號召成立各校鬥委會,學友社內各活動組的學生便紛紛歸隊,同校同學組成該校的鬥委會,我們總稱之為「單位」。相信黃玉山就是這樣涉足鬥委會而被指控。威靈頓鬥委的石仔隸屬葉國華領導,而葉國華則隸屬盧壽祥。經大姐這樣一說,我們很自然便想到這是葉向盧匯報,盧再上報大姐的結果。與此同時,六七暴動已近尾聲,葉屬下的整個系統正準備依黨的指示調離學友社回歸灰線,他把一些他認為沒有利用價值的黨員留下,由黨指示我們這些留社的黨員接組織關係,以便領導。而柯其毅剛剛就接了被葉發展為黨員的輕音樂組組長阿均,因而不能倖免地被拖進了這個案件之中。黃玉山不被外調,自然地回到輕音樂組參加活動了。


黃玉山被審問嚇得半死


實際上,大姐並未有說明指控黃玉山的具體證據,會議上也沒有討論過如何處理,似乎是等待下次會議再作決定,但我們卻輕易地把它當作一回事。會後,柯其毅覺得事態嚴重,有責任把這一階級敵人動向通知阿均,不過並沒有要求他有所行動。誰知阿均也喝了不少狼奶,他腦袋中已經裝滿了階級鬥爭意識,行動之快速無人能及。他立刻通知了兩名組員,約定黃玉山,借用培僑小學的一個課室,然後再通知柯其毅,一共五人,來一個審判會。這種失控的處理手法把柯弄得手足無措,想到事情發展至此,作為領導人,雖不同意,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出席,沒有立刻制止。他們用了個多小時審問黃玉山,並且當場宣佈以後不得再回社參加活動。以毛的階級法律私設審判庭,像大陸的紅衛兵,簡直是無法無天!


三天之後,柯其毅心中不安,到黃玉山住所看望,瞭解黃的情況。黃不明柯的來意,非常害怕,只見他開閘門的手在發抖,顫抖的手扶著的餐檯也在震動,連檯上的茶杯也搖動起來,可知對他的傷害有多深。柯其毅希望安定他的情緒,說:有人做事過激,當中也有誤會,希望他不要失去信心,堅持愛國,暫時不要來社了。他表示很灰心,但會堅持。之後他留學加拿大,做了許多與大陸學術交流的工作,然後回港教書。


可是,事情餘波未了,事緣柯其毅因移民事件與大姐鬧翻,與地下黨破裂。大姐在最後見面時指控柯其毅設計審判黃玉山,是濫用權力,事情的演變也做成對柯的傷害了。柯其毅怒不可遏,事件由葉國華那邊的「單位」引起,再由大姐定案,現在她竟然倒打一把,推?責任,為自己脫罪。柯憤憤不平,絕不甘心,出於釐清事件,撇清關係的目的,於八十年代初回港時徑直到理工學院找到當時在該校教書的黃玉山,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詳盡地向他交待,告之領導人的真名實姓,最後也讓他知道盧壽祥已調任新華社。這無形中為黃指出一條出路,不過,他沒有感謝,也沒有任何反應。聽說後來黃果然走進新華社申訴,終由盧帶他上廣州面見領導,而獲得平反。有說他當時表示,如果不獲平反,不會回香港。勇氣和決心可謂不小。


現任科技大學副校長


也許,當年的黃玉山實在太年輕了,他精神充沛,活躍好奇,喜歡參與各種事項,認識不同的人。還有一個特性,常常愛到處打聽,瞭解情況,並不是安安份份的人。這恰恰正犯了地下黨的大忌,一個這樣的人在地下黨人的眼裡就是可疑人物。我移民之後,黃玉山曾兩次來探望,我們到公園遊玩,好像沒事發生過一樣,也沒有提起這件往事。其中有一次,很奇怪,他提出想來我家過夜,我因身體欠佳而婉拒,誰知他仍來電強烈要求,我只好答應他來過了一夜。當時我仍一身狼奶,所想的仍然是:難道他真是特務,任務在身必需要瞭解一下我們的狀況,是否仍在為黨工作?隨著日子的過去,我身上的狼奶被清洗得七七八八之後,我改變了想法:也許他那處處好奇,四處打聽的壞習慣又犯,也許他想再找機會重提往事卻被我們的冷淡而打住。總之,無證據便不能判案,實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回望過去,我雖然只是隔岸觀火,未有插手,這並不證明我沒有責任,我有參加會議,我知道發展過程,我沒有反對,我認為我亦是同謀,不能開脫。今天,我為那次審判鄭重向黃玉山道歉,希望他能原諒過去的一切。


黃玉山現任科技大學副校長,港區人大代表,香港基本法委員會委員,是一位有社會地位的人物。我認為他雖已得中共平反,但不會是地下黨員,而是統戰對象。以他的聰明智慧,他不會入黨。他正在賣力地為中共辦事,是為了得到中共的信任。有人通知我,二○○七年尾黃玉山曾組織二十二位學友社舊人到科技大學參觀,幫助學友社的黨員擴大他們的聯絡網。希望他知道,他不會得到中共完完全全的信任,統戰者,利用也。奉勸黃玉山一句:還是回到他的學府,專心研究他的學術,管好大學的行政為好。蘇賡哲說:「替專制政權說好話,其實就是同流合污」。請他引以為戒。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