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漫談:從中國到香港
金 鐘

 

● 中共特工來港已如過江之鯽,許家屯透露有六千人之譜,他們潛入各敏感角落,大報告,小報告不斷地傳入大陸,而令人不知不覺。


● 許家屯六四後赴美「休息」不歸。其回憶錄透露在香港任新華社社長時做統戰工作的秘聞。(許家屯回憶與隨想錄)

最近,一位朋友和我聊起大陸的告密風波時,問我知不知道溫家寶是怎樣可以做到總理的?為甚麼當年趙紫陽身邊的人都被整下去了,惟有他不僅倖免,還能高陞為國家領導人?他是不是揭發了趙紫陽的秘密,反戈一擊有功?


我說,這是一個「大膽假設,無法求證」的問題。但是,我們熟知中共不僅有監視人民的系統,也有監視黨內高幹的系統,有一批人專事秘密監視他人,向特定組織密報,他們的手段很多,不是盯梢跟蹤那樣簡單,他們是告密者和告密的策劃者,這是一種制度化的告密。


毛時代告密是制度化的社會行為


在中共歷史上有件出名的密聞:楊尚昆竊聽毛澤東案。毛在六十年代時有專車秘密出巡之舉,作為中南海的大管家,中辦主任楊尚昆自然知道毛的行止。那年代毛的獨裁作風正在步步高升,領導層跟不上他那些別出心裁的指示,政治局乃做出一個決定在毛的車廂內錄音,以便高層緊跟領袖。不料,負責錄音的士兵在六一年春某天和張玉鳳開玩笑,學她在毛面前說話聲,張轉身報告毛,毛大怒。事發,不僅處分了許多人,而且成為文革中楊尚昆反黨,被鬥得死去活來的一大罪狀。文革後,楊表示錄音是毛本人同意的,指六一年事件中銷毀大量中央領導人講話錄音帶,「不知有多少珍貴史料化為灰燼」。


此事相當離奇,證諸多位當事人的說法,可以分析,一定是毛不願人知的私房話被錄音,才會大怒。同時,也可以看到中共對於「秘密」的高度敏感。這件事不僅引人遐想,其戲劇性在於,中共擅長的控制手段「探秘」,竟然弄到了黨的最高領袖身上。


一場場整肅下來,互相殘殺,少不了無情廝咬,指著鼻子栽贓,面對面誣陷,背靠背揭發,那是告密的瘋狂升華,告密變為集體的社會行為,虛擬的指控可以導致酷刑和虐殺││這是毛時代每個政治運動的常態。


毛之後的中國,那種瘋狂失去了市場和信仰,真正的告密行為,可能更為通行和有效。如果我們將告密定義為「向權勢以秘密的方式告發別人的秘密」,可以說,在毛時代這種屈服於恐懼、威脅的自保欲的選擇,是很多告密者的無奈,那麼,在毛後時代,更多告密行為則是出於利益的追逐。尤其在權力層,在官場,可能是一條發達的捷徑。共產黨高幹要爬到萬人之上,絕對要取得黨的領袖的信任,這信任特別突出兩方面:


一方面是對敵鬥爭堅決。敢鬥、心狠,江澤民和胡錦濤的上位,就因他們敢關閉自由化的上海報紙(世界經濟導報)、敢於鎮壓西藏騷亂,而被鄧小平等元老所看重。


另方面是在內部敢於揭發異己者、離經叛道者和被黨列入整肅對象者的問題,和他們劃清界限,顯示對當權領袖的忠誠。這方面的表現大多不為人知,屬於告密範疇,是一種勾心鬥角的「潛規則」。


這一明一暗的兩方面,可謂中共高官晉升的不二法門,幾十年來,在其間打滾掙扎,無論成敗得失,相信他們很多人都有切身感受,那是他們政治審查、考核的主要標準,他們對上如此,下級對他們也如此,個個心知肚明。


從馮亦代的自述,可以看到在中共統治下一個最歹毒的傳統,他們可以利用權力和謊言,把任何違背人類良知乃至人性本質的行為,予以合理化、美化,甚至神聖化,大規模的殺戳,對階級敵人不僅消滅還可以剝皮吃肉(廣西文革人吃人),學生可以把老師踩在腳下,用皮帶抽死......都是正義的革命行動,那麼,告密只是一席人肉大宴的「小菜一碟」。過去可以革命的名義,今天可以國家安全的名義。幾十年來,人權、個人尊嚴、隱私這些起碼的道德概念,全部被顛覆、被剷除,告密自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了。


以上就中國這個極權社會而言的若干隨感。正如不少朋友談到過的,在毛時代那樣慘烈的人吃人的背景下,人都變成了野獸,不同形式、不同程度告密自然相當普遍,豈能盡述。我們在揭露告密的醜惡時,更應該清算那些赤裸裸的暴行,追究施暴的兇手。


香港的統戰臥底已經無孔不入


那麼,在香港這個社會感受又如何?不妨引證許家屯回憶錄所記的兩個小故事。這位前港共領導人說到他在任時對香港名流的統戰工作。有一次他請香港政界名人羅德丞吃飯,沒料到羅坐下來就單刀直入發炮:聽說你們共產黨很善於搞情報,我是不會為你們效勞的。一下子弄得許社長很尷尬,他連忙說誤會、誤會,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大家交個朋友。許家屯還提到,有人問他大陸派了六千名特工來香港,有無其事?許說,他不知情,因為派來香港工作的幹部,不是都歸他管的。許寫道,後來他上北京開會,有機會見到分管情報系統的中央政治局常委喬石,當面問他,有沒有六千名情報人員在香港?喬石的回答是,「恐怕沒有那麼多吧。」


可見,香港這個「情報中心」,中共絕不會缺席,也不會示弱。回歸之前,要和港英當局鬥,搜集英國人的情報;回歸之後,要監視港英餘孽和民主派,預防變香港為反共基地。六四以來,香港又是一個「平反中心」,要掌控「反中亂港」的顛覆活動。二十年來,中共在港的統戰情治活動時有所聞,工作對象涵蓋各界,如曹二寶文章所示,中共派出幹部已是管治香港的第二勢力,其中情報統戰自然是重要部份。這些人員的主要手段脫不了向上級打報告,可以是大報告、小報告,當然,也是告密。讓被告者、被害者完全蒙在鼓裡。而告密者、加害者可能就在同一家公司,甚至在你親友中。


香港和西方國家一樣,理論上對公務員是不作「政治審查」的,私家公司請人當然更無政治背景之考究,美國法例不准共產黨員取得綠卡和入籍,但是要瞞天過海也大有人在,出神入化的諜報者更不必說。香港雖有一國兩制的鐵絲網,北京、廣州要派個人來,那簡直是如入無人之境。近年來,不斷傳說中共之統戰特工、臥底密探,已如過江之鯽,打入(或客串)香港各敏感有影響力的單位。對他們選中的人物實行人盯人式的專案監視,使這個表面上的自由之都的神經末梢都在他們的電腦軟件之中,傳媒老闆和公眾人物,是其重點。不過,不少統戰對象,也學會了與之周旋的適應性,玩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遊戲,聲言不合作的羅德丞便是一例。六四後,他接受中共慷慨資助,辦親中刊物,賺了一大把。


告密行為必伴以價值觀的判斷


行筆至此,似乎偏離了「告密」的習慣定義,此定義有其道德的規定性,相近於「出賣」「背叛」,而諜報、特工之告密則是一種專業職能,似無道德因素在內。殊不知這種告密功夫古已有之,東西方都有龐大的擁有高科技與充足預算的情治系統,大牌製作占士邦○○七塑造的不正是諜報英雄麼?另方面,若知親友為恐怖份子或詐騙案犯,可否秘密舉報?中國古云「大義滅親」原是一個正面含義的成語,源於春秋時代衛國大夫派家臣將兒子石原殺死,因為石原是弒君的兇手。周公誅殺親兄弟管叔更是儒家倡導仁義的著名典故,意謂為了更大的正義,可置親情於不顧。中共治下盛行大義滅親,檢舉光榮,只是其義非義,扭曲了古訓而已。


有一個著名的例子是,林彪之女林豆豆(立衡)在林彪一九七一年九一三事件駕機出逃蘇聯的當晚,親撥周恩來電話,舉報父母與弟立果叛逃,讓周恩來第一時間獲得準確情報採取對策,向全國下禁空令。這大約是毛時代最大的告密事件吧。究竟林豆豆此舉是大義滅親還是出賣家人?不同立場,見仁見智。忠孝難兩全?可見告密有時是可以影響歷史的大事。


因此,譴責告密行為,難免伴隨價值觀之判斷。寫林彪事件者不勝枚舉,卻不見有人譴責林豆豆之告密,即使肯定林彪者可能也視之以細微末節不為足道,而黃苗子、馮亦代之流,便成為千夫所指。故可惡之告密只能定格於此:明知被告者並非不義(如反專制之思想、自由發揮之言論、無損公益之行為)而密告之,或違心而告之,或為名利所誘而告之,而行告密者身份屬良民之輩。西方視告密為大缺德,應是包含這類基本規範。


廣義上,研究告密,實在涉及人類社會的多重概念、道德、忠誠、仁義、陰謀、保密、叛變、善惡、真偽......不一而足。須知,構成這大千世界的,無非兩大領域:公開的與隱秘的。而學問最大、最具公眾興趣的是後者而非前者,從科學的發現、新聞的爆料到政治的突破、戰爭的勝敗,哪一項不是探秘、解秘的結果?人類保密的本能和探秘偷窺的欲望可謂無窮無盡。作為這種歷史架構中的小流派──告密者群,也就斷無終止之日。


我們只能期待,社會愈公正、愈開放、愈透明,那種和悲劇相連的告密者和告密行為將會愈少。而以一個「假」字著稱的共產黨中國,告密的土壤會越來越肥沃,人性的醜惡與脆弱也只會有增無減,在未來民主中國解密的檔案中必有可觀的積累。這是毫無疑義的。向善之道何在?可以告誡我們那心靈尚未污染的下一代記住兩句諺語吧: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