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方長」二十年
傅國湧

 

● 一個人對慘絕人寰的「六四」事件做出什麼樣的判斷,仰仗的就是人的良心。良心不僅是道德訴求,也是我們的終極關懷。一個人良心壞了,那就無可救藥。


● 杭州傅國湧攝於胡適畫像前。傅國湧因參加六四曾坐牢。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趙紫陽在天安門廣場含淚對廣場靜坐示威的大學生說:「我已老了,無所謂。你們還年輕啊,來日方長!」這是他最後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講話,那一刻他知道,他堅持的「在民主與法制的軌道上解決問題」的主張已被否決,和平對話的大門已關閉,他自己就要離開權力舞臺,未來的命運不可預測。歷史給予他的唯一機會就是,他在謝幕之際,還能在廣場上有這樣一場告別,留下他的歷史遺囑。「六四」槍響,舉世震驚,查良鏞在香港《明報》署名發表的社評,題目就是〈你們還年輕啊,來日方長!〉。
我們還有多少個二十年?

「來日方長」,一眨眼就是二十年,當年在現場或電視機前聽到趙紫陽這番話的青年,如今都已年過不惑,有多少人在記憶深處埋藏著這個「來日方長」?有多少人在意這個「來日方長」?難道時光真的已模糊,血跡真的已漂白,苦難真的已凝固?問號在每個人的心中激起的迴響也許都是不一樣的。二十年了,對每個參與者來說,對這個歷經多少災難的民族來說,至今傷口未癒,愴痛猶在,回望廣場,感慨何及。

對於個體生命來說,二十年,這是一段漫長的時光,又一代人成長起來,那一年出生的嬰兒已變成了大學生。二十年來,不少善良的世人一直期待著統治者的自我反省,期待著官方對這場造成許多無辜生命喪失、給整個民族蒙上陰影的殺戮重新評價,二十年等來的只是一個零。「來日方長」, 面對鐵桶一樣的江山,清一色的官控輿論,我們還有多少個二十年?然而,對於歷史來說,二十年也許算不得什麼,以百年的尺度、三百年、五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尺度來衡量,二十年不過是個零頭。難怪有人發出如此的感歎:歷史太長了,而生命太短。也只有放在歷史的天平上,二十年前發生的「六四」慘劇才能稱得出它的重量,才能分得清它的是非,才能找到它最深層的意義。

一個古老民族的自我更新常常要付出血的代價,通往現代的道路要以犧牲者的白骨做路基,從這一角度來看,劫難也許無法避免。可以肯定的是,在歷史的天平上,「六四」的是與非從來都不是一個問題,即使在它發生的那一刻,即使在下令開槍的掌權者心目中,他們也知道,這一步邁出去,或早或晚都要遭到歷史的追訴,沒有人逃得過歷史的法庭,最終站在被告席上,這就是與當年有牽連的權貴或他們的子女都想將自己洗脫乾淨的原由。坦克的履帶可以把血肉之軀碾成齏粉,權力的齒輪可以磨平現實人間反抗的聲音,但是從來沒有一種力量足以磨滅鐵鑄的事實,哪怕可以暫時的遮蔽,可以暫時的篡寫,可以暫時的塵封。因為王朝的生命也是有限的,真相總要浮出來,眼前的權力轉眼都會過去。那就輪到權勢者來感歎:歷史太長了,而王朝太短。

比和解更重要的是尋求真相

在民間社會,有的人在呼籲和解,有的人在尋求妥協。和解、妥協都是美好的,與血腥輪迴、以暴易暴相比,我們這個民族再也經不起你死我活、全輸全贏的折騰了,廿一世紀乃至以前的歷史幾乎都是這樣的零和遊戲。暴力和更強的暴力一而再、再而三地決定了中國的歷史進程,在暴力決定論之外開啟新的民族生機,誠然是我們在廿一世紀要尋找的出路。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誰和誰不和解?誰和誰不妥協?答案幾乎是不言而喻的,是掌握絕對權力的集團仍然以舊的控制型、壓制型思維習慣運轉,試圖依賴武力和隱蔽的武力來保持自己的地位,什麼也不想改變。一句話,就是不願意讓步,從而開啟一條和解、妥協之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光是一味地主張和解、妥協是不夠的,更重要的還是尋求真相,持續不斷地把真相一點點呈現在陽光下面,從而讓每個人自己做出良心判斷。

二十年來,六十年來,包括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八九親歷者在內,千千萬萬普通的中國人在面對手握權柄者時,唯一可以憑藉的就是我們誠實的良心。我們外在的血肉生命、我們的一切隨時都可以被剝奪,奪不去的是我們的良心,在這塊人權沒有保障的土地上,在良心之外,普通人沒有什麼可以守護的東西,也沒有什麼比這更珍貴的東西。一個人對慘絕人寰的「六四」事件做出什麼樣的判斷,仰仗的就是人的良心。良心不僅是我們的道德訴求,也是我們的終極關懷。

一個人良心壞了,那就無可救藥。良心所在,也就是權利所在。面對二十年前的這場慘劇時,就不是弱者與強者的較量,不是民間與官方的較量,據於天平兩邊的乃是良心的力量與世俗的力量。只要良心的力量佔了上風,多數人(當然包括權力體制內部的人)能夠直面事實,做出自己的良心判斷,而不是昧著良心,那麼,歷史的天空就會漸漸明朗。

有的人可能會說,看不見、摸不著的良心太虛無縹緲了,在那些只信奉權、錢和一切看得見之物的人來說,確實,只有世俗的榮華富貴才是生命最後也是最根本的保障。而我們這個民族的敗壞、墮落也正是因為太信仰看得見之物,太迷戀世俗的物質層面了,一句話,我們追求的東西都太實際了,缺乏超越性。近二十年來,既聞到了二十年前的血腥,又遭逢追求世俗物質幸福的契機。一個民族挺立於世界民族之林,靠的主要不是那些硬體建設,而是那些不可量化的精神層面的東西,沒有這種內在的支撐,無論多麼繁華的都市也不過是上帝眼裡的一堆廢墟。

二十年前走向廣場的一代人是天真爛漫的,我們也有各種各樣的缺點和問題,但是,無論如何都否定不了我們的善良意願,我們的道德追求,我們的理想主義熱情。這一切正是一個民族最值得珍視的精神內涵。有人嘲笑我們的不成熟,嘲笑我們的單純,卻不明白正是這種不成熟和單純才是一個極端功利化的世俗社會最好的解毒劑。失去了單純、不成熟,一個只剩下世故,只會權衡利弊得失的民族,是不可救藥的。

堅持良心判斷發出真實聲音

二十年了,還有多少方長的來日?沒有人知道,我們能做的就是繼續堅持我們的良心判斷,把真實的聲音發出來,在這個人的世界上尋求人的良心回應,而不是時時刻刻指望官方來重新做出什麼評價,不再仰望宮闕,懷抱朝廷某一天突然開恩平反的心態。平反從來都是統治者居高臨下的一種恩賜,統治者掌握著既可以施暴也可以施恩的權柄。良心判斷是一種價值尺度,一個人只要忠實於自己的良心,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就可以自己做判斷,自己來定是非。在大多數時候,官方的價值尺度總是地從維護自身利益出發,個人的價值尺度則完全可以不計功利,不在乎外部環境,而直接訴諸自己的良心。

二十年了,我們的民族最終能不能走出死亡谷,擺脫歷史的陰影,真正回到陽光下面來,就要看這個民族是不是有越來越多的普通人能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展開人類天性中美好的那一面。有了良心的抉擇,我們就可以坦然無懼地面朝未來,做每個人力所能及的事,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由這樣的普通人所組成的民間社會,自然而然會有自己的價值認同,從而有力量推動社會往正義、公平的軌道上去。歷史終究是我們自己創造的,要那麼收穫,先這麼栽。作為一個懷有公民理想的人,我們的興趣已不再是改朝換代,而是一個人的權利和尊嚴有充分保障的公民社會,一個可以免於恐懼的制度,我們可以自由地過自己想過的尋常生活,不用擔心自己的良心與官方發生衝突會帶來傷害。如果說,二十年前,當我走上廣場的時候,這一點還是朦朦朧朧的話,那麼今天已變得無比清晰。儘管前面的路上依然佈滿荊棘而不是遍地薔薇,儘管我無法預言未來的二十年將會發生什麼?但我堅定地相信,權利成為更多人的追求,權力逐漸受到約束,將是一個不可阻擋的方向,歷史留下的將不再是一句「來日方長」的空空寄託。

(編者按:傅國湧為杭州作家,因參加八九民運曾入獄,判勞改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