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長安街」辭彙考古
蘇曉康

 

● 網民已非當年堵軍車的一代,也不會唱《血染的風采》,卻可以掀起「網絡暴動」,還有新式武器「人肉搜索」。


● 中國網民向當局挑戰,以各種方式惡搞其封網軟件綠壩。

從木樨地的血肉橫飛,到互聯網的民情洶洶,中國走過二十年,我們看到一條不同的長安街,依舊令「穩定壓倒一切」的這個高壓社會不敢稍有鬆動,且支付高昂費用。很難說,相對於以肉軀抵擋坦克,以即興、詭譎、調侃的新詞橫掃網絡、風靡天下,就一定是某種退卻、軟弱、世俗化,那不過是憤怒的方式不同而已,也是不同世代的性格變遷,其間的異化、轉軌,反而更富懸念。

「半壓抑」撩撥的快感

儘管半個世紀前的文革被刻意遺忘,它那陰影的長尾巴還是拖進互聯網來,與今日的造詞風氣有淵源關係。中國人何曾有過放縱口舌、暢懷直書的福氣?但是,壓抑只不過改變了大家的發洩方式而已,比如大陸學者詮釋文革時代的地下手抄本現象,指出它與主流話語「既對抗又調情」,有某種「集體偷情的快感」。

  與文革時期文字落罪的恐怖相反,網絡時代的書寫,可說是便捷、隨意、氾濫,卻依然受到類似文革的一半程度的壓抑,導致欲言又止、欲罷不能的情緒梗阻、快意中斷,似乎不足以引發真的憤怒,而只有頑童式的報復,倒也契合「玩得就是心跳」的通俗文化大潮色調,所以網絡上的視頻「惡搞」和造詞風氣,是網絡世代的傑作,才氣和粗俗盡在不言之中。

  不再偷偷摸摸,卻依然有橫遭禁止、獲罪的預期,而互聯網的每個終端前面,都是孤獨的個人,與文革恐怖中的個人相比,並不具有更多的安全感,這使得「既對抗又調情」的行為模式愈加適宜;對於那些藏在螢幕後面的「五毛」--網評員、網監、網管、網警的總稱,似乎不必認真--網語稱「我閃」,意即惹不起躲得起,臨走還要幽他一默,造出一個新詞來,然後在亂哄哄間不脛而走,傳檄天下,大家在加速使用這新詞的頻率之中,背靠背地享受「集體偷情的快感」。

  這個「五毛」的戲稱,也是造詞一例,典故出自黨的宣傳部門規定,網評員每發一個貼子領取五毛錢,嘲諷意味豐富。網評雖屬「報刊檢查」式的言論鉗制,畢竟也算精神活動,卻以「計件工資」取酬,就等而下之了;以監視他人的思想為「飯碗」,令人聯想起德國電影The Lives of Others(港譯《竊聽風暴》) 裡監視他人私生活的那位秘密警察,到中國變成了「五毛」之後,網民封他這個昵稱,又平添一種分寸感:你也是掙一口飯錢嘛,給自己留點人性吧。

網上「裸」字橫飛

  一場剿「詞」大戰在中國方興未艾。哈佛大學法學院有一份關於《中國互聯網過濾報告》稱,早在○五年就有一千多個不能說、不能寫的辭彙黑名單。○三年中國的網絡警察編制已有三十多萬,專門打擊反動網站、過濾敏感資訊和封殺境外涉及政治的網址,人員多年輕且具備電腦網絡技能。全部現任國家領導人的名字都要過濾,單是國家主席胡錦濤就有五種以上的過濾組合:胡緊掏、胡錦滔、胡錦淘、胡景濤、胡總書記等。新生辭彙「破壞、顛覆」漢語純潔性的憂慮與日俱增,○九年版《辭海》將不會收錄目前社會熱門的網絡語言......

  成了洪水猛獸的網絡新辭彙究竟是些什麼?它從英文單詞的縮略、複合、派生等等緣起,就略去不說了,倒是眾多漢語新辭彙,以借代、隱喻、類比等方式生成,別有一番語言學風景,但它背後的構詞動力,卻是非常社會性、政治性的。比如你很難想像造詞有癮的中國網絡不給眼下這個權貴社會留點記號:吃喝叫「腐敗」、請客叫「反腐敗」,至於諧音新詞:前腐後繼、淫歌豔舞、攻官小姐、提錢釋放等,已近乎中國的另一個土特產「順口溜」。關於腐敗的最新出爐妙語是「裸體做官」,已登入全國「兩會」大雅之堂,亦是主流媒體照單全收的一個網絡怪詞,模仿蜂起,殊為罕見,背景無疑是貪官大逃亡驚心動魄,官方雜誌《半月談》說,全國至少四千名貪官攜款五十億美元外逃,這還是○三年的資料。

  為官而「裸體」者,泛指將妻兒全數移民國外,孤身一人在國內大撈特撈。此「裸」字,無疑借於色情場合之「裸泳」「裸聊」等新詞,詞義卻轉換為「無後顧之憂」而「赤膊」大幹一番,稍嫌牽強卻惟妙惟肖,畢現民間之恨意更甚於揭露貪官之無恥,言外之意又在痛斥制度的縱容:這幫貪官都脫光了屁股,你們也看不見!一時間網上「裸」字橫飛,稍作綜合便可得以下聯句:

  為防範貪官「裸奔」,須在輿論陣地設置「曬裸」欄目,大力倡行「裸體行政」(「官員個人財產申報制」,嚴格出國申報制度,把好出入境檢查關口等),讓那些已經「裸體」、「半裸體」或正欲「裸體」的官員們產生足夠的敬畏,死了那份「裸心」。否則的話,便是「裸官已乘黃鶴去,但留裸民在血路!」

  其實對「裸」字到位的解讀,是整個中共政權已經「裸體」--資本主義救共產黨,也是一個絕對經典的「皇帝的新衣」故事新編,因此,與其說它有一個「裸體」的過程,不如說它對國人的視覺有一個「剝落」的過程,即它的合法外衣,那些言之鑿鑿的「代表人民」「共產主義」「共和國」等等,沒有一塊招牌是真的,其大言不慚的「先鋒隊」性質,恰好是「先富起來」的無所顧忌,而執政當局沒有廉恥,要「領導」整個社會去墮落。

做人不能太CCTV

  今日網民已非當年堵軍車、擋坦克的一代,也不會唱《血染的風采》,卻可以對中央電視台橫挑鼻子豎挑眼,還有新式武器「人肉搜索」。能讓他們露一手的機會也許不多,但是逮住一次,就會誕生一個竄紅的網絡熱詞。比如那句被稱為「開創○八年首句流行語」的五個字「很黃很暴力」,從一個十三歲的小學生,還是個女生,在央視《新聞聯播》的訪問中脫口說出來,竟天下譁然,細節已很著名,無須贅言。

  極相似的另一件事,是奧運開幕式上的「假唱」,也是女孩,但有兩位,一個露臉,另一個出聲,拼接成一曲「祖國頌」,騙了全世界。這一回央視很不幸,連中國網民都沒騙過,他們不相信那女孩說得出這種「大人話」來,懷疑是央視記者事前導演、教唆的,於是《貓撲論壇》率先將此新聞的視頻片段發於網上,號召「人肉搜索」,通過搜索引擎迅速查到該小學生的個人資料,包括出生年月、所在學校、平時成績等;各大論壇議論沸騰,大量相關惡搞作品湧現,如漫畫、評選中國十大「很黃很暴力」的網站(央視網站排名第一位)、推出「很黃很暴力事件排行榜」、「體壇八大很黃很暴力事物」,等等。

  值得分析的倒是網民的憤怒,那反而跟「色情」「暴力」絲毫無關,而是有關個人與公共(public)的緊張關係,這個講「大人話」的女孩,向央視出讓(alienation)了她自己││她的無辜純潔、她的身份、聲音、模樣,總之是一個具體的人,供覆蓋全國的一個電視台向幾億觀眾宣傳它想灌輸的東西,這才是一種真的「暴力」││就像楊沛宜出讓了她的歌喉,而林妙可出讓了她的容貌,任由張藝謀支配,用她們的天真無邪,去裝點那面血跡斑斑的「五星紅旗」;而全體中國人很久都在不知不覺地向這個暴政讓渡他們的所有,從肉體到靈魂,此即為何偌大一個中國沒有講理的地方。廣大網民也許並未意識到自己正在出讓或已經出讓了些什麼,但他們從那個女孩的遭遇裡,讀出了這種剝奪的殘酷和真實,也就在一瞬間恍悟到微弱的權利意識。

  網絡時代的這種警覺和拒絕「再讓渡」,體現在網上流行的另一句話:做人不能太CCTV!對媒體暴力的抵制,在一個商業化、娛樂化的社會裡,絕對可以媲美當年的堵軍車。中共壟斷媒體,堅守報禁,遠不如民族主義話語霸權的宰制、閹割,對人的控制來得徹底,但狹隘、粗糙的民族主義大行其道,乃是欺負中國人的個體意識尚未覺醒,而需要超越個體的所謂「大我」聊以自慰,一旦個體覺醒,則「民族主義」也將淪為「裸體」,其煽動起來的憤怒,就不會只知對外,也會轉向對內。

  所以,胡錦濤在高唱「和諧」的同時,頻頻出動軍警,四處圍堵,只剩下這把槍桿子好耍了。折損了筆桿子的共產黨,別說冠冕堂皇,連色厲內荏也做不來,甚至也「裸體」不了,只剩下盾牌、鋼盔、防暴車。但只要民間騷動一起,互聯網上便另闢戰場,殺聲震天,如去年轟動的甕安事件,當地聚眾燒毀政府大樓,互聯網也同時發生一場「網絡暴亂」。網民大規模發帖「侃甕安」,帖子鋪天蓋地,各大網站對此一律阻攔、刪除,有的帖子存活不超過三十秒;天涯社區展開了一場版主與網民的大規模廝殺,凱迪網絡上對新華社報導的帖子幾小時內跟帖近二百頁;網管當局動用了最大的刪帖能力,而網友的發帖和跟帖則要「累死版主」。由此觀之,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上海的楊佳事件、巴東的鄧玉嬌事件以及石首事件,如何在中共壟斷所有媒體、輿論的悶罐中,互聯網竟奇妙地彰顯了民意,使中南海退避三舍。

主流話語:從盛世到山寨

  二○○八年主流話語裡有個詞叫「盛世」,大概是奧運會哄抬的一場迷幻,邪乎得連三個月前埋葬了五千兒童的汶川大地震都沒攔住它,可見民族主義思潮在中國的走火入魔。然而,這件彷彿晚清的舊貨,卻被「對外開放」作了洋化處理,沒有一丁點關於這個民族的真貨,從裡到外都是舶來品。

  所以,關於中國世道的描述,民間生出另外一個詞來:「山寨」--一切抄襲、剽竊、仿製等行為的便捷總稱。這個詞也可算作九十年代後,中國「速食化」地複製西方物質文化的總描述,後來又延伸出中國內部鄉鎮複製都市、邊陲複製中心的描述,其核心含義就是「廉價」二字,一種野蠻生長方式。網上曾貼出一篇從結構主義解讀「山寨」現象的文章,作者據介紹是一個「從小在中國生活學習的美國青年」,他分析:

  「地方政府搞的山寨天安門和山寨閱兵當然是對更高級權力所具有的享樂和尋租能力的崇拜,農民搭建的山寨鳥巢更是一種對北京作為權力中心的崇拜。富人也同樣是山寨的,在這個沒有貴族的社會,他們以效仿西方上層社會的生活方式來標榜自己的文化身份和貴族地位。中國成了資本主義全球化進程中第三世界國家自我墮落、自我流放的最典型代表。整個中國就是一個山寨。」

  這種很西方式的看法,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中國現實,我是懷疑的,雖然作者「從小在中國生活」。我則傾向於回到中文語境裡來解釋這個「山寨」,據說它最早出自一句廣東話,但它在漢語裡的基本指謂卻是清晰的,那就是與朝廷、官府分庭抗禮的所在,所謂「江湖」、「瓦缸寨」、「水泊梁山」是也,或者「佔山為王」、「綠林好漢」等,雖然它的這次再現,攜帶著「市場經濟」、「貧/富」、「生產/消費」、「邊緣/中心」等新意,但若抽去它的基本詞義,這些新附著上來的詞義外延便皆不成立。

  仿製、剽竊、抄襲,是無視版權、知識產權、技術專利,形同打家劫舍的行為,矛頭直指西方的和國際的,而中國政府不過是它們的附庸和代理││西方大公司欣賞的統治效率和樂於接受的優惠待遇,但恰是這一層夾在中間的「專制」及其顢頇的「貧富擴張術」,使得經濟的終端,即民間的上述行為竟統統變成行俠仗義、劫富濟貧,網上的說法是「一次流氓無產者的技術暴動」。這差不多是把李自成和馬克思結合在一起了。

  至於「山寨化」走向文化市場,誓如有人要在網上辦「山寨春晚」跟央視別苗頭,是否草根階層對主流社會的反諷解構,則令人懷疑,因為主流殿堂上文化霸權的符號人物如趙本山,已經是一個來自底層的愚昧無知的集大成者。而中國的「奇蹟」統統是關於經濟的,到經濟之外去解釋「山寨」現象,顯得多此一舉,就像網上的一句文化評論:惡搞是挖心窩子,山寨是撓胳肢窩。

  網上還有一句話:你登你的廟堂,我上我的山寨--這才是山寨的草根意義。在朝廷(廟堂)之外尚有空間,這個社會才不是有病的,我們所憧憬的「公民社會」,大概要從這裡起步,但也可能沒走到那裡,中國就真的變成一座山寨了。為什麼呢?且看網上出現新的熱詞和熱鬧:

「屠夫維權」樣式

  五月間有網名「屠夫」者,又叫「追風的土匪」(瞧瞧這名字起的,都為了「吸引眼球」?),隻身到巴東,潛入醫院拍攝鄧玉嬌被綁在病床上的十九秒視頻,上傳凱迪網絡,掀起「百萬點擊率」大波瀾,促使那姑娘被解除變相監押,他並說服鄧家接受其引見的北京維權律師,此樁維權成功,幾成奇蹟。

  外界稱頌這是一個中國版「牧童大衛用石塊擊倒巨人戈禮亞」(David and Goliath)故事(《舊約全書》),也是「以嶄新的方式突破維權困境」(打官司、上訪乃至攔路、「跳樓秀」等),甚至「算得上中國網絡論壇從地下公共空間向現實公共空間延伸的第一步,其意義非常重大」(評介皆引自網絡)。原來「巴東俠女」的背後,還另有一位「大俠」,且不必咬文嚼字去管他既要「維權」何必自稱「屠夫」,讓我們看看網上如何形容此君風格:

  「打通網絡與現場,網上網下形成聯動,在關節點,挖出猛料,抓住社會關注度;不具法律和媒體從業背景,沒有理論,以無賴式對付流氓化的警方,敢於挑戰司法機構,單刀赴會,「刁民」特色,痞氣、豪爽、靈活,熟知人情世故,不跟官方硬碰硬,甚至對網友也頗野蠻、粗魯、不拘小節,跟知識分子作派完全不同;名利衝動,又遠離媒體,行動公開透明;跨地域維權,避開打擊報復。」
   據說,這是新型維權模式。我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海內奇談」,總之中國是有「好漢」了。最後,讓我們引一首山寨版《好漢歌》:

  大河向東流哇
   網上的山寨連成片
   觀念一變天地寬哇
   該山寨時就山寨哇
   真真假假誰怕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