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山的三位患難之交
周素子

 


杭州吳山江幹區千年冷落而成貧民區,我落魄之時,先後遇到吳山三女友給我慰藉,助我度過困厄,情義深重,終生難忘。

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在我上大學之前,我家曾從杭州北部的湖墅德勝橋遷到杭州南部江幹區的鳳山門居住,為時大約三年。居停主人是一位老母親與三個中年女兒同住,母女四人靠給茶廠撿茶為生,杭州每年四次茶期,她們從茶廠領來成茶,倒在大圓竹匾內,四人圍坐挑撿,一片一片,室內充溢了茶香。我母親的煤爐灶也安在此。樓上是臥室。母女四人輪流操辦伙食,老母也自食其力無人奉養,其中以二姐最懦弱無助,三姐丈夫做生意有活錢,大姐也跑外碼頭,打工,唯二姐死守家中,神情沮喪,衣著陳舊,一臉苦相。這樣的破落人家,平頭百姓,是江幹區最典型的居民。

  杭州俗稱腰鼓城,南北長,東西窄,在城之中段,自西而東橫亙一條山脈,將城市分成南北兩半,這條山脈,岩巒曲折,樹木幽森,給杭城平添了多少風光,讓文人墨客留下了多少吟詠,它和西湖同樣的不朽。這條山脈各段名稱各異,自西湖南屏山起,東端止處方稱吳山,春秋時這裡是吳越間的界山。山之巔有江湖匯觀亭,北望西湖如鏡,南望錢江如帶。白居易任杭州太守時,住宿吳山,他曾寫道,可於枕上聽濤聲,可在山寺尋桂子。南宋時行宮選址在鳳山南麓,宮外建成御街,坊巷雁列。鳳山既為官邸,群山南麓則均成達官貴人的府苑,古時極盡人間繁華。宋亡後,元末張士誠築城,截鳳山(今鳳凰山)於城外,於是昔日帝王州漸次冷落。至清時繁華中心逐漸移西湖之濱。鳳山舊苑也漸次衰敗,淪為市井平民的聚居處。錢塘江屬江幹區,千年的冷落所形成的貧窮,與湖濱的時尚富麗成為強烈的反差。許許多多飽含輝煌歷史的巷街似穿著錦緞的破衣,捧著金飯碗討飯,是江幹區歷史的寫照。

和美術老師邵庭雪成為知交

  我得到一份工作,在吳山南麓元寶心四牌樓小學當代課教師,教全校音樂課和低班數學課。一座石碑坊為校門,上爬一株百年凌霄花,春日花開,千朵萬朵燦爛異常。吳山腳下小小的學校,幾間平房。音樂教室卻建在半山,是一間土房,教室內只一架風琴,數十隻小凳子,教室沒有門,有木窗,可俯瞰操場。我佈置音樂教室,瓶插山花,還請我哥周昌穀幫助,他當時任教於浙江美院,他為我繪製音樂家水墨畫像,有貝多芬、莫札特、聶耳、冼星海等,貼滿了一面土牆。我哥後來成為名畫家,若有先知,這幾幅大畫恐早會被人盜去。

  校中有些圖書,我邊讀邊整理,使之井井有條。音樂、美術是副課,教師第一節都沒有課。我與美術教師邵庭雪其間成為好朋友。邵庭雪浙江桐盧人,早年畢業於杭州師範學校,是我的校友,當時我二十歲,邵庭雪約三十多歲。她丈夫姓嚴,畢業於浙江大學地理系,有子二,長名麥野,次名菽野,都在四牌樓小學讀書,麥野肖母清秀頎長,菽野肖父,粗壯黝黑。邵庭雪原是優秀的語文教師,因患肺病,照顧她身體,僅擔承美術課。上午一、二節課,辦公室內僅我們二人,我們無話不談,互相欣賞,我喜歡她的簡靜穩重,潔身自好,她則欣賞我的好學不倦,率真朝氣。我雖是一名代課教師,仍是盡心盡意上好每一堂課,我為學生排練小歌劇,在比賽中得到了名次。

  每天清晨,我從鳳山門沿群山南麓東行,到吳山「元寶心」下,沿途經過許多小巷,這條路應該是唐時白居易所經之路,滄海桑田,錢塘的沙堤已更行更遠,濤聲已不可聞。萬松嶺在我家近側,山坡芥菜白菜收成後,留下肥碩的菜根,我與母親就荷鋤往掘,製成霉菜根,不費分文,又美味可口。我每日帶一盒配以黴菜根的盒飯至學校,學校有小食堂,但總有人拿肉食和我交換霉菜吃。生活清苦,心情卻是愉快的。當年暑假,我高考成功,進了福建音專。告別了四碑樓小學,但是我與邵庭雪的友誼卻一直延續。尤其在五七年「反右」運動後,我在學校被劃為右派,從此與邵庭雪更為休戚相關了。原來邵庭雪的丈夫嚴先生亦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僻遠的山區,家庭重擔落在邵庭雪身上。她本來多愁善感,此時憂丈夫憂兒子一臉的苦愁,我後來結婚育女,隨陳朗西出陽關,文革後陳朗身陷囹圄,我每次顛沛流離的返回杭州,此時能與走動相互慰藉,傾訴苦難的朋友中也只有邵庭雪了。她也只有我對她的勸慰能聽得進,因為我的處境比她還差。

  文革開始,嚴先生遭隔離,兒子麥野、菽野在知識青年下放農村運動中,兄弟雙雙去了金華農村,二名學習十分出色的青年,因為父親的牽連,困守窮鄉,每日勞苦所得,只二角錢,邵庭雪沒有背景,兒子回城升學都是奢望。後來麥野學了木匠,菽野亦學了其他手藝。邵庭雪始終仍住校內簡易的宿舍裡,多少個日日夜夜,在吳山腳下我們相對共度無望的歲月。

夏月霄與我一見如故

  經過文革初期的動盪,我自外地飄流回到杭州,那時杭州的家已經破碎。二哥牛棚在押,服苦役,連消息都不易探聽,二姐打為右派五七年後即下鄉在杭郊,大哥「勞改」刑滿後也在西湖茶場受監督勞動,母親依二姐住在龍塢。我在彷徨求生,但一有稍暇,即到吳山南麓四牌樓小學看望邵庭雪。庭雪為我介紹了新來的教師夏月霄,在同事中只有夏月霄同情她,為她分憂,排難。夏月霄也是我杭州師範的先後校友,年齡也比我小幾歲。她與我一見如故,對我的苦難處境深表同情,盡力想幫助我。首先,凡我進城辦事,打工,跑戶口,都住在她宿舍裡,她管吃管住,此外還設法為我尋找求生的機會。她有一個好出身,她出身於永康縣一個貧農家庭,這是一塊當時最響亮的硬牌子,能庇護罪犯,所以能保護於我。

  夏月霄父母生有姐妹兩人,姐姐是西施式的美人,被過境的國民黨高官看準,娶去為妻,定居南京,欲培養妹妹。從小夏月霄隨姐居住南京,曾經錦衣玉食,但好景不長,她姐姐不知何故服毒自殺了,於是月霄被送歸永康,故面目全非(月霄五官周正,可是皮膚粗糙似苦柑皮)。月霄在家鄉讀到初中畢業,由鄉村保送至杭州師範讀書。家鄉的父母親因缺少勞力,曾經抱養一子,娶妻生子,然這位義哥是個啞吧。後來父母雙亡,月霄始終未見義哥一面。

  月霄於杭州師範畢業後,在杭州任小學教師,經同事介紹,結識一位姓吳的復員軍人,軍人杭州人氏,那時戶口制度嚴格,在外地當兵,復員時只能借助婚姻才能返回杭州。他與夏月霄匆匆結婚,在杭州順利落戶,還做了煤炭部門的領導。生有一子名叫吳傑,婚姻維持了數年,約在孩子四、五歲時,軍人向月霄提出離婚,他對月霄並沒有愛情,只有利用,在目的達到後,棄她而去。而且他還通過關節獲得了兒子的撫養權,月霄竟然不能親撫其子。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讓她前夫又利用了。

  月霄在生活安定後,曾給老家的啞吧哥哥寄去了一封信,尋找親情,不料半年之後方有回音,原來啞吧義哥也早死了,寡嫂已經轉嫁到了餘杭。月霄趕到餘杭農村與寡嫂相認,從此在經濟上不斷接濟她們,而且領回一個小侄女來杭撫養。離婚時前夫便以月霄有一養女為由,爭得兒子的撫養權。從此月霄很難見到親生兒子,她若知道兒子在哪讀書,就到那個學校去看他,很快的兒子就被轉學,月霄又尋到新學校,兒子如此轉學多次,成績低劣,身體嬴弱,患下胃病。有時兒子也會主動回母親處,月霄就安排兒子就醫,為他補習功課。過兩天,前夫打上門來索子,鄰居也出來幫夏月霄,每隔數月就上演一次「奪子」的戲。

  我與夏月霄結識時,她即時時陷於此紛爭中。兒子機靈但多病。後來前夫想與一位護士再婚,護士帶有一女,提出條件,如不送走兒子,不與吳某結婚。前夫終於同意送兒子回月霄處。月霄愛憐有病的兒子,接納了孩子。她賣掉能賣的東西,積錢為孩子調養身體,吳傑後來讀書勤奮,成為一名新聞記者,待母至孝,在母親病危時盡心服侍。月霄前夫在即將再婚時,發現得了癌症。臨終之時,求與月霄再見,對她瞌頭,說了些慚愧感戴的話。月霄不幸的婚姻史也因此結束,她贏得了兒子。月霄一度調到江幹區少年體育學校任教師。暑假,杭州大熱,四牌樓小學在吳山南麓,地處陰涼且有一口好井水,我的三個孩子加之老母,有一個暑假就住在她的校舍裡,在她的庇護下度過一個夏天。一九七○年冬,在我從西北返杭,她和邵庭雪為我找到一條生路,學習裁剪,師傅即是四牌樓小學的學生家長,名叫陳芝芬。

陳芝芬授我裁剪術以謀生

  陳芝芬產階級,中共執政後家庭難逃厄運。五○年代初,她尚在高中唸書,遭受到家庭變故後,便隻身來到杭州求出路,經過艱苦的奮鬥,安身在別人家的樓梯底下。後來終於學會裁剪,因為聰慧,努力,成為一名裁剪師,找了一個好丈夫,是一名工廠的職工。在上世紀五○年代政策尚稍為寬鬆階段,她在吳山腳下的鼓樓上開辦裁剪學校,大多招收農村婦女,培養了多名成衣能手。她在四牌樓小學近處丁衙巷買了私人房子,生有一子。這所裁剪學校曾遠近聞名。但在文革伊始,不准私人辦學,宣告關閉。陳芝芬本人也被安排到街道辦的工廠當了一名會計。有人曾私下向她學習裁剪,被人發覺上告,陳芝芬曾受罰關押。私人授課在當時是犯法的。

  陳芝芬的兒子曾是邵庭雪班上的學生,他們對邵庭雪非常關愛。所以當邵、夏二位老師向她介紹我這個落魄者,向其學習裁剪時,她非常矛盾,迫於上頭壓力,與丈夫的反對,她不敢收受我,但又不能拂二位老師的情意,又同情我,故在她丈夫出差外地,將多日不歸時,她即讓邵、夏通知我,那時我正從動盪不定中,暫居於郊區農家的茅舍裡,我安排了孩子,趕到吳山南麓四牌樓夏月霄處。從此開始學藝生涯,均在晚上夜深人靜,保證無人串門時進行,一次講授二、三個小時,一個月的課程,陳芝芬為我緊縮成數次。然後由母親和乾爹方炳森幫助憑票買了一輛縫紉機,我邊學邊做,很快掌握了裁剪技巧,在農村做衣,但不能收現金。收現金屬資本主義行為。我只能收實物,青菜、紅薯,什麼都可交換,而且由農民隨意出手,我不計多少。從此我不再凍餒,有時還挑了縫紉機到我二姐村裡,幫她做衣補衣,換取食物。

  陳芝芬長我幾歲,生得細皮白肉,體態豐盈,不像受過苦的人,像一位大家閨秀,她態度從容談吐不俗。她講授裁剪方法,簡明扼要,從裁西褲開始,如何丈量,計劃布料,條理分明,不愧是裁剪學校的教師。她說農婦沒有文化,要教到她們懂行真不容易。學裁剪最高階段是裁剪中山裝,不久我也學會。她常笑說,如果學生都像我一樣,她肯定沒有飯吃。我在芝芬家學藝,都是趁她丈夫不在家時,有時太晚了,我就留宿她家,與她抵足而眠,靠在床頭夜話,由學藝成了知己。有時吃宵夜,芝芬喜飲酒,尤其喜以喜蛋(即孵不出小雞的蛋)下酒,鹵了滋味鮮美,二人邊飲邊閒話。某次她拿出小塊金子贈我,芝芬說,這些金子當今兌換無門,留著無益,我居鄉間或許有貨郎擔專來收寶也未定,何不拿去等待機會。我不能收受如此厚禮,辭謝了。但我對她的感激之情延續終生。我在吳山結下的友情如此深重。我出國前,月霄因病去世,然不知邵庭雪和陳芝芬如今老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