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往事
金 鐘

 

以春城聞名於世的昆明,是我的青春城市。我在那裡度過了文革前到文革後的全過程。那正是過去六十年中國人記憶中最難忘的一段時間。離開昆明快三十年了,那個四季無寒暑、鮮花常開的城市的人和事,往往還會不期而至,重現在今日夢中。


● 金鐘,文革初期。

  那時我是一名水利工程技術人員,有時要出差州縣的水利工地。作為一個外省籍的單身幹部,家人遠在湖南。待在昆明,難免時有客居他鄉的落寞之感。所幸雲南人的質樸好客,和昆明抗戰以來積澱的文化傳統,讓我結識了一些可敬的朋友,他們給一個孤獨的心靈以無限的慰藉,彌補我過早離開家庭的缺失。增添社會閱歷,學到很多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

  幾年來,尤其是對幾位已經過世的友人,一直想寫點文字,寄托思念,我把這個願望當作在自由世界從事寫作者的責任,苦於俗務纏身,而未能提筆。現在應該是還願的時候了。
和獨唱演員韓菲相識

  韓菲,是六十年代雲南省歌舞團的獨唱演員,電影《阿詩瑪》主角之一,文革中不幸病逝。有一年我和同事們搭乘客車從滇西下關回昆明(那時還沒有火車),四百公里要走兩天。一路上我們以唱歌解悶,引起了同車的韓菲的注意。中途下車,我們聊得很愉快。他歡迎我到昆明去找他,這是我們相識的開始。

  不久也認識了他妻子蘇天祥。他們夫婦是歌舞團的台柱子,分別擔任歌隊隊長和舞隊隊長。雲南是個多民族省份,民族歌舞多姿多采,非常有名,加之地理上有亞熱帶、?帶和高寒山區的豐富層次,成為大陸文藝家們創作靈感的沃土。唱歌的、跳舞的、畫畫的、寫詩的,川流不息於西雙版納和麗江雪山之間。

  雲南的特色也為北京中央所重視,民族文化是統戰宣傳的一張常青牌。為國慶十週年獻禮的電影《五朵金花》曾在四十多國上映,女主角楊麗坤就是蘇天祥帶出來的一顆明星。文革前省裡的主打節目電影《阿詩瑪》,又由楊麗坤主演,韓菲則扮演劇中反派主角阿支。


● 韓菲1965年拍《阿詩瑪》在上海拍的明星照。

  在文革前的一段時間,我記憶最深的兩件事,一是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風靡全國,那裡面好多歌都迷住我們,我也都會唱。二是反修學毛著的深入推廣,我們每周要停工半天學政治,讀那些九評的長文章,赫魯曉夫下台和中國原子彈爆炸竟是同一天......但是,我內心卻是越來越苦悶,對背誦老三篇之類感到無聊已極,在設計院的同事中,只有和一個安徽人「小陸」,可以私下發幾句牢騷,但也不敢經常約會(他不幸在文革中死於車禍)。加之對野外工作奔波艱苦的厭倦,我把業餘時間完全放在文藝愛好上,讀很多雜書、鑽研古典詩詞、也寫一些小說之類,再就是畫畫,素描、油畫、國畫都來......自以為是,精力旺盛。這首有點無病呻吟的歪詩,曾遭到批判:
  
   〔滿江紅〕孤雁行  一九六五年
   秋雁臨空,歸去也,長天鳴咽。人字過,一縷憂思,半生歲月。四顧茫茫寒風緊,遙望渺渺雲千疊。空盤旋,誤了萬里行,夕陽斜。
   憶當年雄心烈,到而今筋力竭。看什錦世界,難識蜂蝶。慷慨常任血沸騰,寂寞猶教人愁絕。俯仰處,只見群山低,月兒缺。
  
   這種業餘文藝愛好者的身份,自然成為和韓菲夫婦交往的通行證。一方面可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和虛榮心,另一方面也不會令他們感到乏味。記得我第一次聽管弦樂《二泉映月》,是在他們歌舞團的宿舍裡。在我們單調的技術工作環境中,這已是一種享受。瞎子阿炳如泣如訴的旋律完全把我俘虜了。我也聽過他們團的音樂演出,有一次韓菲獨唱《思鄉曲》,那略帶傷感的男高音使我陶醉難忘:
  
   月兒高掛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裡,想起了我的故鄉。
   一夜裡炮聲震盪,火光佈滿四方,我獨自逃出了敵人手,到如今四處流浪......
  
   這首抗戰歌曲,為很多浪跡天涯的華人所愛,至今我還不時哼哼,抒發心中幽怨。
電影《阿詩瑪》被打成大毒草

  有時也去他們在民生巷的老房子做客,吃個便飯。他們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一個老母親。待我這個異鄉客都很客氣。我每年回湘探親,也會奉送一點家鄉的皮蛋、臘肉給他們品嚐。韓菲性情開朗,笑起來很有感染力,聊天也很隨便,常說一些輕鬆的文藝界趣聞,知道我這個「粉絲」愛聽。他拍《阿詩瑪》的事卻說得不多,只告訴我,男主角是胡松華配唱;他則是本人唱,送我一張明星照。遺憾的是那電影我在大陸一直沒有看過,拍完就挨批,文革中被打成大毒草。待到我看到片子,已是八幾年在香港國貨公司買到光碟後的事。正如當年看過內部片的朋友告訴我:「莫明其妙,甚麼毒草!那麼純潔的愛情故事。」

  文革初,我入了牛棚。隔了兩三年,才去找他。那時已是兩派打派仗的時候,韓菲作為「三名三高」(文藝界有名人物的罪名)的批判對象,也受到衝擊。他們歌舞團被整得最慘的當然是知名度高的楊麗坤,社會上流傳著很多關於她的消息,都說她被整瘋了。韓菲夫婦自然是很同情她的(他們都叫她「小九」),跟我說過楊麗坤的過去,包括婚戀情況。我曾在他們家中見過她,有氣質不凡的印象。

韓菲突然病逝,年僅四十四歲

  當時,看到那麼多人挨整,對自己的逆境,我也就無所謂起來。在單位上幫造反派搞大批判牆報、畫宣傳畫,隨波逐流。但是,韓菲卻不同,他那爽朗的笑容已很難見到,在他們家有時對著我,笑一下,很快就收歛。我告訴他們運動中的遭遇,或者聊聊滿天飛的社會新聞,他們兩口子興趣都不大,臉上掛著陰影。有一次昆明發生一件大慘案,傳得家喻戶曉,我跑去告訴他們。有一幫下放到保山芒市的知青,偷偷地鑽進很大的空油罐車,想隨車潛回昆明,沒想到車過怒江大橋時,司機下來檢查零件,將油罐車頂的蓋子拴緊,原來可以透氣的油罐密封了。車一溜煙開到昆明,打開油罐才發現知青全都悶死,而且屍體無法辨認......他們靜靜地聽我講,搖搖頭,沒有言語。

  後來發現,他們兩口子關係有點冷淡,韓菲身體也不好,住了院。出院,在家休養,心情沮喪。又一天,我接到她女兒電話去看他們,進大門就聽到哭聲,蘇天(我跟著大家這樣稱呼她)在那裡放聲大哭,沒想到身體壯實高大的韓菲竟突然病逝。抱歉,現在我已記不起,他是甚麼病而不治的。只記得那年他四十四歲,那是一九七三年。韓菲死後,歌舞團沒有舉行追悼儀式,據說是「問題還沒有作結論」。天哪,他有甚麼了不起的問題呢?火葬那天,除了很少的幾位親戚,外人只有我一個,歌舞團竟一個人也沒有來。我帶了一朵玫瑰花去獻給他,和他作最後的告別。

楊麗坤在文革中被整瘋了

  據我所知,韓菲是雲南演藝界死於文革的很少幾個人之一,另一位是軍區文工團一名女演員,因反對文革攻擊毛和江青,打成現反,死不低頭,被關得很慘而死去(此案非常保密)。而楊麗坤這位美麗的彝族女演員,在文革中被批鬥、毆打、精神失常。流浪、失蹤、關押在歌舞團的地下室。沒有人保護她。在韓菲死的那年,她在精神病院和一位上海人結婚。直到文革後陳荒煤一篇文章《阿詩瑪,你在哪裡?》她才回到公眾記憶中,人們在上海找到她,整個人已面目全非。她這樣倖存下來,無聲無息地在上海度過餘生。

  影片《阿詩瑪》被扣上「宣揚愛情至上」的大帽子後,封存十三年,七八年才公映,其間改編者雲大校長李廣田自殺身亡,女主角瘋了,韓菲死於非命。而這個片子,今天看來,仍有那時代的明顯痕跡,讓人想到如《白毛女》大春救喜兒和《紅色娘子軍》式的革命情調。藝術上也非常保守「老土」。有趣的是,今天上網,查電影《阿詩瑪》資料,第三主角阿支的演員是「韓非」而不是韓菲。解說是上海演員。完全張冠李戴。韓非是上海老牌明星,而且是和江青有點關係的人。總之,昆明的韓菲已經完全在歷史上不明不白地被抹掉了。



● 雲南省歌舞團演員楊麗坤的劇照。

蘇天祥大姐對我的關照

  韓菲過世的同年,蘇伯母也病逝。蘇天已轉任舞校教師,要照顧兩個孩子,生活供應又差。這位四九年後第一代舞蹈家要帶病上班,屋漏還要自己爬上屋頂檢修。捱到文革後,蘇天才和一位工程師結婚,八○年她被任命為省歌舞團副團長,全國舞協理事,多次帶團外出演出,在舞蹈創作、編導、演出和組織工作上操勞很多。一九九二年赴台灣演出舞劇《阿詩瑪》,我們在香港會面。一九九三年我去昆明旅遊,她來接機,抽時間陪我和太太遊覽。九七年,退休的劉芳俊、蘇天夫婦去加拿大女兒家探親,三代人團聚四個月,那是他們一段非常難得的幸福時光。她看到一對兒女都能如她所願地自食其力,孫輩也在健康成長。


● 蘇天祥1980年送給金鐘的照片。

  一九九九年,蘇天發現肺癌,在丈夫悉心照料下,忍受三次化療的痛苦,身體極度虛弱,失去任何免疫能力,終於二○○○年四月與世長辭。三個月之後,和她一起度過舞台黃金歲月的楊麗坤,也在上海家中病逝。蘇天比楊麗坤大八歲,終年六十七歲。

  在韓菲去世後,我在昆明又待了七年,直到移居香港。這期間,蘇天大姐仍然給我不少的關照,雖然,那年頭還是那樣動盪而混沌。我已從一個單純的技術人員變成一個體制的邊緣人,放下專業的計算機、函數表、經緯儀,拿起了紙和筆,不務正業,結識了各方面更多的朋友。那時候,文革已經變成一具紙老虎,在林彪事件後,昆明知識界思潮暗湧,與日俱增,大家交換內部讀物,通宵達旦讀《赫魯曉夫回憶錄》《第三帝國的興亡》。串門子、論國是、指雞罵狗。傳播小道消息,肆無忌憚,都在等候那秦始皇斷氣的一天到來。我竟然預言毛之後華國鋒上台,至今還有人記得。

  蘇天看我愛畫畫,給我介紹青年畫家,乃至關心我的婚姻問題,至到毛死後,還提醒我說話不要太隨便,要留意場合。像家裡人似的直言相勸(其實,經過文革我們都懂一個潛規則,那就是不在超過兩個人的場合說真話,因為運動一來,一對一的指控沒有旁證,可以不認帳)。她也送過我一本家中收藏的舊版《古文觀止》,我親手把它裝幀起來,帶在身邊,直到今天。我給她解說王勃〈滕王閣序〉的故事,我最喜歡其中的一個對偶句是: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回首往事,我們這個沒落子弟的群落,命運早已注定是「自生自滅」。一位女友常用樣板戲台詞笑我是「打不死的吳清華」。活在人間,沒有運氣,更沒有靠山,但是,有韓菲蘇天這樣的朋友的善待和提供一個小小空間,讓我喘息,輕鬆片刻,那是人生難得的驛站。

  新時代終於降臨。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北京中央台預報說有重要消息廣播。我們期待的事發生了。哀樂像一條無盡的河流,沖走了人們心頭郁積的許多東西。七九年,我歸納所得所思,寫成一篇有突破性的評論文章〈《清宮秘史》不是賣國主義影片〉,被省的主要刊物《邊疆文藝》所接受,經省委宣傳部審批同意發表。一萬二千字。拿到平生第一筆稿費九十二元五角,超過我一個月的工資。當然,也有相應的社會認可和恭維。

  似乎,再也不必為調動工作而煩惱了。這時,年邁的母親已經從湖南到達香港,雖然,她再也不能和生離死別三十年的父親相聚。

  我別無選擇:申請出國。行囊中已經塞滿了雜七雜八的碎片。八○年秋天,懷著一片憂傷,幾許依戀,告別這埋葬我的青春的地方,走向一個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