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是恐懼的盡頭?
冉雲飛

● 編者按:大陸知名博客作家冉雲飛應邀赴港參加香港大學新聞研究中心十月上旬的「新媒體時代的公民話語力量」研討會,十月三日卻在成都機場被公安拘留九小時,阻止赴港。本文表達冉雲飛擬在研討會上,對中國網絡博客的生存與公民社會發表的見解。生動闡述互聯網改變社會和人生的意義。


● 冉雲飛(左),四川作家,「2008年百名華人公共知識份子」之一。擁有廣泛的網絡讀者。在成都書店與讀者交談。(維基百科)

 

我從小生活在大武陵山區,讀陶淵明《桃花源記》時,想這樣的地形在我們周圍比比皆是,天坑、溶洞、暗河、鐘乳石等卡斯特地貌所具有的諸種形狀,應有盡有。果然我家鄉重慶酉陽和湖南常德等地,都因爭這個子虛烏有的「桃花源」發祥地面紅耳赤,兩地用盡各種手段肉搏,以決雌雄。其中的商業勾當,遠勝尋古覓今、探幽索微的科學勁頭。

憶童年迷失於暗洞的經歷
   我對「桃花源」的歸屬並不感興趣,我要分享的是我曾經探溶洞、趟暗河、攀天坑的經驗,彷彿王安石的《遊褒禪山記》裡所謂「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與遠,而之所罕至,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次我們一幫半大小孩帶著照明用的亮槁,鑽進一個岔道極多且非常幽深的暗洞,蝙蝠飛舞,不見有底,膽小者促返,膽大者要繼續前行。直到後來連膽大者也感到無望無奈只好往回走,返程中竟然迷路,於是大家互相抱怨,有的甚至一句話都不說。絕望和恐懼正在蔓延,其心理折磨像被毒蛇猛咬過後,全身一點點開始麻木,呼吸困難,感覺滅頂之災就在眼前。

  時間慢慢過去,仍然無法找到出口,大家依舊不說話,空氣很沉悶,有人開始小聲哭泣。哭泣在漆黑的夜裡和無助這「催化劑」的作用下,其無力感傳遞開來,使得大家更為恐懼。於是我和另一位膽子比較最(讀zui二聲,野的意思)的孩子就說,哭!哭!哭有個毬用(四川粗話)啊。走還是要走,但隔一陣即讓一個人發出吼聲,大家輪流吼。悶聲不出氣,會讓來尋找我們的家人也沒辦法找到。的確如此,因為聲音比小小火光傳得遠而快。過了不久,數隻尋孩子的隊伍中,其中的一隻就發現了疲憊而饑餓的我們,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癱軟地哭開了,享受獲救而又劫後重生的幸福。

我為什麼要每日寫一篇博客?
   不錯,我是想用自己小時歷劫的一點人生經驗,來向大家說明我為什麼要長期寫博客,且每日一博。如果我們不持續發聲,我們不葆有自救的信心,那麼營救者也不知你在什麼地方,不能使多股力量有效地組合起來,那麼在黑暗的深淵裡我們會遭遇滅頂之災。每個人都發聲,哪怕微弱,弱小者也能得到互相鼓勵。暗夜裡的一點燭光,我們把它點起來,就可以照亮更多的人,使得大家減少一點恐懼。所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就像衣衫單薄的人,在大冬天挨著互相取暖,減少寒冬的威力。如果所有人都不發聲,萬馬齊喑,將會讓那習慣製造資訊孤島,搞人為遮掩和消滅真相者,剝奪起你的利益來更容易得逞。我每日一博只不過為了持續地向外界喊話,說這個深淵裡有人,大家救救我。或者深淵裡馬上有人回應說,「我也在這裡」,更多的人也慢慢回應說,我也在。原來一起在深淵裡,還願意與我共同發聲的朋友還不少,因此自救或他救之策漸漸成形,並付諸緩慢的行動,但這一切要建立在資訊自由流動、觀點多元、方法多樣的基礎上,才能逐步實現。

  資訊的自由發佈和傳播為何如此重要?那是因為只有資訊的自由流佈和傳播,才能給大家理智判斷的基礎,活在真實中才能使人有更加理智的思考,而不為官方的欺騙所左右。有資訊的自由流播才有可能在思想上結社,互相驅除各自因弱小而產生的天然恐懼感。那些曾經互不知曉的力量,才有機會融合起來,共同發力。極權者為何要阻撓資訊的自由流通呢?不只是便於他們搞資訊壟斷,好實行愚民統治,減少巧取豪奪他人利益時的反抗壓力與成本。更重要的是,讓大家處在資訊孤島中,每個人都被關在被阻隔了的資訊黑屋子裡,沒法在資訊上互通有無,使個體的反抗不能得到他人的應和,顯得勢單力薄,不能形成共同利益訴求,便容易像被切割的原子個體,受盡屈辱,卻只有自生自滅。換言之,個體被緊蒙雙眼,作為像被麻布口袋單獨運送的土豆,大家朦朧地略有所知,但卻永遠無法將自己被盤剝而造成的傷痛,形成共同的利益訴求,對壓制和剝奪你的人或者機構造成強大的壓力。這就是我為什麼要用博客來加入資訊自由流播人群的一個原因。

為何中國沒有猶太人的見證文學?
   是的,六十年來,我們遇到了不少的迫害,看到了許多如地獄般的災難,我們感到沮喪和不公。不記得是哪位老人曾告訴我,我為什麼要如豬狗般活下來,就是為了做一個見證人,我認為這樣的心智高貴且令人感動。遺憾的是,這樣的心智在中國並不多。我們有很多災難,不少災難可謂慘絕人寰,本該有最為發達的見證文學,卻至今沒有誕生過像經歷過猶太大屠殺後而不懈見證過去苦難的作家威塞爾,自然無法創作出像《夜》這樣不朽的見證文學。歷經苦難不能緘默,否則會變成一種繼續奴役,而要變成一種爭取自由不可缺少的精神資源,在更高層面上看,苦難就變成了自由的助產士,變成了民主之嚆矢。你不敢當司馬遷,怕去掉大勢,因為那很痛,那樣便不能享受性福生活,但你可以給司馬遷留下史料啊,讓那些焚書坑儒的人在歷史的真實裡無處藏身。

  苦難如不被記住,那便是奴役,因為這樣的苦難不能使將來的人減少乃至免於苦難。換句話說,我們應該吃一塹長一智。但我們吃了很多塹,栽了很多跟斗,卻越來越愚蠢,那就是因為我們許多人受了苦而喝了孟婆湯。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總結災難的過去,避免此種災難再度發生。

  正如學者徐賁所言:「走出歷史災難的陰影,實現社會和解,是『不計』前嫌,不是『不記』前嫌。記住過去的災難和創傷不是要算帳還債,更不是要以牙還牙,而是為了釐清歷史的是非對錯,實現和解與和諧,幫助建立正義的新社會關係。對歷史的過錯道歉,目的不是追溯施害者的罪行責任,而是以全社會的名義承諾,永遠不再犯以前的過錯。」

不做沒有尊嚴沒有人格的活死人
   人類有許多種恐懼,對於沒有宗教情感的人而言,死亡是一直縈繞而不散的終極恐懼。但由於這恐懼大約要經過幾十年後才到來,當人年輕的時候,對死亡視而不見。若是突降災難暴亡,你因無法預知,更無時間去感受,所以不曾承受恐懼帶給你的心理襲擊和反復折磨。這種折磨越是漫長,對你造成的傷害越是不亞於肉體的物理傷害乃至生命的消亡。我們常常形容那些被恐懼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沒有尊嚴沒有人格,甚至連基本溫飽都沒有保障,這樣的人是否可謂活死人?請諸位睜眼觀察一下你的周圍,這樣的活死人有多少?活死人如此之多,就是因為有組織的恐嚇,帶給人們巨大的心理壓力。

  恐懼在我們生活的四周埋藏,隨時都可能蹦出來收拾我們,這是一種現實描述,並非誇大其辭。我們要怎樣才能去掉恐懼,我們要怎樣才能把懸在我們頭上的達摩克利斯劍取下來,這當然需要一個漫長的努力過程。這個過程有多長,我也沒有個時間表,這就像我們小時候走夜路,感覺到黑暗無邊,經過黑暗的隧道時不知何處是盡頭一樣。

  有很多人問我,你做這一切有什麼用?你批評了這麼多年,這個社會有改變嗎?我不能誇大自己的作用,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那又不符事實。我服膺人生是個過程的說法,而不是急功近利、成王敗寇的信徒,所以請你不拿類同於毒藥的、昧著良心也要追求所謂成功的方式來衡量我,我根本不服這包藥。人都有七情六欲,是人都有局限,但重要的是,你在按照自己的理念,做人做事堅持有底線地活著。

互聯網可以「開了關關了再開」
   我完全同意儲安平說國民黨的自由是多和少的問題,而共產黨的自由是有和無的問題。有很多人懷念四九年前的言論、出版、結社自由,這我完全能夠理解。但這一切都不是國民黨的慈善行為,而是因為那時有諸多制約力量所致。如有武裝力量的共產黨、在野的青年黨等反對黨,有私人傳媒和出版社(包括知識份子的議政和言論自由)、有私立和教會大學等形成的大學教育自由。國民黨獨裁無膽,很多時候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確實沒有那個能力,這當然不是為了給那有能力的獨裁辯護。四九年後的言論、出版自由可以說是慘遭摧毀,知識份子也被閹割得一塌糊塗。我們現在不能像民國時候那樣比較自由地辦報紙、出版社、同仁雜誌,也不能你關一家報館,我們明天便去申請註冊另一個重開。但我至少可以在你遮罩乃至關掉我的博客後,立刻就又開一個。

  就某種程度而言,由於互聯網的存在,像四九年前的傳媒那樣開而便關,關而復開的事,用個人之力完全可以辦到。牛博網的經營人羅永浩被記者王小峰調侃為「北京開關廠廠長」就是這個道理。我也只不過是將四九年前那些辦報紙,關了再辦的精神,移植到博客寫作上來罷了。你胡適先生可以集朋友之力辦《獨立評論》,我可以每天寫一篇,一個月三十篇,也相當於辦了一個小型雜誌。至於說讀者,每天少說幾千,一月下來不會少的。事實上,由於建立博客相對容易,加上微博客如推特等的誕生,其發佈資訊、批評社會不公的力量大為增長。有我這樣想法的人雖然不多,但也在持續增長中,陳婉瑩、錢鋼主編,翟明磊著的《中國猛博》就已然證實了此點。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過於肝筋火旺,樂觀得甚於無由頭的詩,我就免說了吧。但風起於青蘋之末的樂觀,我還是有的。振臂一呼,應者雲集、天下景從的臆想是不當有的,但腳踏實地,日拱一卒,不期速成,功不唐捐的理念,我們不應放棄。我的博客上有句介紹性的話,叫做「日拱一卒,不期速成」,這不是我的發明,而是得自於一位微笑的反對者、我終身都會感激的胡適先生。
讓我們像他一樣把自由當作自己的生命和日常生活的理念來堅守。果能如此,起死人肉白骨,要求太高,但髀肉復生還是可以做到的。人活著就得忍受一些恐懼,但從政治生活和自由空間來看,我們有權利要求政府為我們創造一個免受恐懼的環境,我們有免於恐懼的自由。我們不能在有組織的人造恐懼中、在制度的威逼下生活,我們要為去掉如此威脅我們身心自由的恐懼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