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牆倒塌親歷記
陳愉林

 

● 編者按:作者一九八二年曾參觀柏林牆,目睹兩邊的驚人對比。八九年重臨西柏林,適逢柏林牆倒塌,又見證德國人的狂歡。本文生動記述一個中國人的罕見的經歷。


● 作者陳瑜林1982年夏在西柏林攝於柏林牆邊的瞭望台。

二○○九年十一月九日是柏林牆倒塌二十周年紀念。二十年前那一個可歌可泣的日子,我正巧在西柏林出差公幹,有幸成為見證柏林牆倒塌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中國人之一。而在柏林牆倒塌前六年,即一九八三年夏天,我也有幸見識了「全盛時期」的柏林牆。

  追求自由是人類共同的天性。飽受兩次世界大戰戰火蹂躪的德意志民族尤其渴望自由。自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一年柏林牆豎立,共有三百多萬東德人逃往西德,佔東德人口的六分之一。僅在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三日柏林牆修築前八個月內,即逃亡了十六萬人。要不了多久,社會主義東德的居民都要逃光啦,東德將成為一座「空國」。在蘇聯指使下,東德統一社會黨(即共產黨)中央政治局決定,用永久性的鋼筋混凝土牆替代鐵絲網。統一工人黨領袖昂納克誇口道:「柏林牆要挺立一百年!」

  柏林市區的居民在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三日早晨一覺醒來,突然發現市中心主要街道中央,豎起一道高四米的鋼筋混凝土牆。大牆兩邊父母子女、妻子丈夫、親生骨肉頃刻之間分割兩邊。西柏林被一百零七公里長陰森森圍牆隔離成孤島,切斷一百九十二條街道(九十七條通向東柏林,九十五條通向東德)。只有各一條陸空通道保持西柏林與西德之間的聯繫。

八二年參觀柏林牆的心靈震撼
   一九八二年初夏,我受德國洪堡基金會邀請考察德國和奧地利的水環境保護。計畫中有一項設在西柏林西門子公司的環境保護監測儀器短期培訓專案。當時中國和東德同屬社會主義陣營。可是共產中國的官員要從西德進入西柏林,必須有特別簽證,外交部另加審批。

  我與幾位同行在柏林市的地標勃蘭登堡門參觀,看到因希特勒國會縱火案而聞名於世的德國國會大廈保持被火燒焦的原狀,以警示後人。就在勃蘭登堡門前見到了醜惡的柏林牆。西柏林那一邊四米高的柏林牆上,塗滿色彩斑斕的標語口號、漫畫和符號。沿牆走去,不時出現某某某於某年某月某日某時被槍殺於柏林牆另一邊的記述。顯然是為了悼念逃亡者。每隔五十米左右牆邊,有一座木結構暸望台,可以拾級而上,眺望柏林牆的另一邊。

  那天星期日,柏林牆西邊人山人海,擠滿前來參觀的德國人和世界各地遊客。暸望台前排著長龍,等候登台。前面也有幾位操國語的中國人,原來是台灣同胞,兩岸中國人,也橫亙著「柏林牆」。 黃髮碧眼的西方人好奇地打量著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

  我們足足在夏日下耐心地等候了一個多小時,才汗流浹背地擠上了暸望台。登高眺望,牆的兩邊完全是兩種不同景象、不同世界。牆的西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們融洽相處;牆的東邊死氣沉沉,不見人影,陰森可怖,那是一個隔離區。

  柏林牆東這個一百米寬的隔離區中,布滿高低壓電網、自動射擊區、動物警戒區、地雷帶、明牆暗溝,裝甲車和牽著狼狗荷槍實彈的士兵不斷巡邏,寬闊的隔離區變成一條死亡帶。二十多年來成千上萬德國人倒在柏林牆東邊,牆西邊的悼念詞便是明證。據說第一個倒在槍口下的是十七歲少年瓦爾特。六萬多名東德人被指控犯有「逃離罪」。柏林牆西邊是資本主義「罪惡地獄」, 東邊是共產主義「極樂世界」, 可是「極樂世界」 的公民要千方百計冒死向「罪惡地獄」 逃亡。

  因為身後還排著長隊,拍下幾張照片後,依依不捨走下暸望台。目睹柏林牆的感受,真是令人震撼!默念著昂納克的話﹕「要存在一百年!」凡是看到過柏林牆的人,心中都在詛咒它,希望它倒塌。然而又奈何它不得。

列根在勃蘭登堡門前的喊話
   波蘭哲學家認為:「東歐蘇聯集團的意識形態沒有道德脊梁。體態越龐大,越容易壓垮它。」歷史的發展不由人們的意志為轉移。雖然以蘇聯為首的華沙條約國的軍事力量,遠遠超過以美國為首的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當時東德的經濟在社會主義陣營中也是最好的。然而,堅如磐石的共產主義大廈卻已在鬆動了。匈牙利事件、布拉格之春、波蘭團結工會,都是這座大廈鬆動的信號。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二日,美國總統列根在柏林牆邊勃蘭登堡門前發表歷史性演說,他說:「戈爾巴喬夫先生,拆除這堵牆吧!」但在發表這篇演說時,列根的幕僚們生怕得罪強大的蘇聯,把這句話刪去了。因為他們對共產陣營的恫嚇還記憶猶新,赫魯曉夫曾在柏林牆頭叫囂道:「我們將埋葬你們!」

  一九八九年東德古城萊比錫、德累斯頓(普京被蘇聯克格勃派駐在這裡五年)發生示威遊行,人民要求民主改革、旅行自由、放寬新聞限制,從八千人擴大到三十多萬人,幾乎傾城而出;九月份,西德駐布拉格和布達佩斯大使館聚集了幾千東德難民,要求遣送西德。東德總理被迫前往捷、匈,同意放人,用專車送往西德邊境;匈牙利和奧地利邊民舉行和平友好野餐會,東德居民聞訊乘機衝過邊界,進入奧地利......柏林牆在動搖之中。

  給柏林牆致命一擊的卻是中國的「六四」天安門學生運動。那正是德國統一浪潮高漲之際。天安門民主運動在鄧小平的鐵血政策下平息下去,但在蘇聯東歐大受鼓舞,燃起了反抗專制政體的熊熊烈火。

八九年隨著人流湧向柏林牆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初,我和一個設計工作組為奧地利政府貸款的某污水處理廠,出差西柏林西門子公司作引進自控設計的交接,住在西門子大街公司招待所。東西柏林此時彷彿暴風雨前夕,全城沸騰,各種消息不脛而走。十一月七日東德政府宣佈集體辭職;東德國安局頭子、外號「隱面人」的貢特失蹤;十一月九日共黨政治局委員沙波夫斯基在國際新聞發佈會上宣佈,政治局決定放寬東德公民私人出入境限制。有記者問何時生效。答曰:「據我的瞭解,這條規定從現在開始立即生效。」德共並非順應民意,而是打算開放邊境作為向西德討價還價的籌碼,以挽救頻危的東德經濟。

  這個回答意味著柏林牆失去作用了。當德國工程師告訴我們這一消息時,我們顧不得中國的「外事紀律」, 走上街頭。原本冷靜的西門子大街人潮洶湧,人們不約而同地向柏林牆湧去。我隨著人流,來到勃蘭登堡門下。只見柏林牆上站滿了人,牆上的人見我是黃種人,誤以為是日本人或韓國人(當時大陸中國人去西柏林的還很少),伸手把我拉上四米高的牆頭,牆下有人友好地托起我。

  登上牆頭,向東德那邊望去,探照燈大開,死亡區內生氣盎然,擠滿了人群,裝甲車、狼狗、全副武裝的人民軍不見了。有一位東德警察主動打開了一座小門,人們蜂擁而過。不知誰帶頭,大家用錘子、瑯頭、電鋸、鑿子敲鑿柏林牆,一百多公里的柏林牆傾刻之間變成一條廢墟。過不了幾天,連廢墟都失蹤了。人們成噸成車地拉回家作紀念品。我懊惱不已,沒有想到拿幾塊作紀念。幸虧不久出現了柏林牆紀念品行業,我在回國前從小販手裡,買下幾小塊柏林牆殘碴,聊作紀念,亦作為我親歷這一歷史時刻的見證。

  歡慶持續數周,矜持的德國人瘋狂失態。截至十二日,短短三天內有四十萬東德人越界進入敞開大門的西德。西德政府慷慨地每人發一百馬克的歡迎費。許多大企業發放裝著糖果巧克力的歡迎袋。接待我們的西門子工程師也上街散發這種袋子,還拉著我們中國人也一起去。柏林牆倒塌幾天了,很多德國人還覺得是在夢中,不相信牢固無比的柏林牆真的會轟然倒塌。但它的倒塌又是無疑的事實。

  二十年過去,我時時回憶著這一歷史時刻。二十年內,我辭去大陸官職,移民來到「自由」的香港,無時無刻不想到禁錮中國人民的「柏林牆」何時倒塌。德國前總統魏茨納克說得好:「沒有一種專制制度在歷史上長存,抗爭的民眾必須有耐心。任何一個專制政府不可能長久存在,中國的情況一定會改變。」

  進入新世紀,我在定居香港後又去過一次德國統一後的柏林市。柏林牆早已從地球上消失,柏林市政府修築了一段保持原狀的柏林圍牆,那是供人們瞻仰參觀的。提醒人們永遠不要忘記過去。

寫於柏林牆倒塌二十周年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