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和他的三峽史觀
金 鐘

 

● 唐教授首倡中國由千年帝制變為民主政制,需要二百年艱難曲折的轉型期,顯示他高瞻遠矚的洞察力,和對歷史發展與國族前途的信心。他的治學、文風更是令人景仰。

唐德剛教授二○○一年初患中風時,閉門謝客,曾致電問候,後來聽說病情好轉。不料前年再度中風,舉家遷往加州,終於十月三十日不治,享年八十九歲。唐教授是當代海外史學界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他給予《開放》雜誌的教誨令我難以忘懷。

  初識唐教授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一九九二年七月,赴台北出席《傳記文學》三十週年盛會,社長劉紹唐先生請唐德剛教授來演講,並引薦我去拜訪他。在台北車站的基督教青年會YMCA的廉價房間裡,我和這位心儀已久的學者談了約兩個鐘頭。我是有備而來,錄音機、相機隨身帶,他爽快地接受事先沒有約定的採訪。我向他請教有關辦中文雜誌的問題。當時本刊還在草創期,壓力大,每期的人物專訪不可少,有些訪問是即興式的。沒想到這篇題為〈要珍惜方塊字〉的訪問刊出後,台灣、東南亞、美國都有媒體轉載。唐教授說古論今,談重要文章也可寫得有趣。引證生動,坦誠說他的中文與英文能力。強調中國文明是方塊字傳存下來,拼音文字不能代替......我根據錄音整理,只有兩千字,現在看來還是精采可讀。

為《開放》寫長篇評毛文章
   想必唐教授也很滿意。因此,接下來,在一九九三年八月號,他應邀為我們寫長篇的《毛澤東成敗淺說》,連載到十二月號《批毛》大專題。這對我們這本刊物是很大的榮幸。他寫道:「試評毛公,雖百萬言,豈能盡其一面。今承金鐘主編不棄,越洋索稿,急如星火,謹以抽象文字與讀者擺擺龍門。方家乞毋笑我。」

  文章從毛何以能打平天下寫起,拿毛與陳獨秀、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周恩來、張國燾、劉少奇、林彪、鄧小平等相比(說他有張國燾評「劉有婦人之仁」的錄音訪問),斷言毛在中共最高地位之形成絕非偶然,他說:「作開國之君者要雄才大略、文武兼資。更重要的還須潑皮大膽、心狠手辣;行為上要帶數分流氓,幾成無賴,才能打得江山,坐得第一把交椅。古人說『自古帝王多無賴』,至理名言也。」他說「毛反右、引蛇出洞、臉不紅、皮不皺,這就叫耍賴皮了,就是無賴了。」

  他將毛之霸業,從一九三五年遵義會議起分為前後兩個二十年。說中共八大之後的政治運動「無一不是血淋淋、人頭滾滾」,「無一不是毛一手搞出來的」。「最後,能免於亡黨亡國者,也真是個歷史上的奇蹟」。他寫道:

  「朋友,在中國歷史上,在世界歷史上,所有暴君所殺的人加在一起,都抵不上毛澤東一個人所幹的啊,他自說『比秦始皇要厲害十倍百倍』,其實他已打破世界紀錄啊!」

唐德剛的歷史分期說
   他解釋為甚麼中共會把時針倒撥六百年,墮落成封建帝王如朱元璋那樣最反動的政治集團呢?原因是「毛的個人性格只能打天下,不能治天下。他可以做皇帝不能做總統,毛公以七分傳統流寇,三分二百五的現代革命黨的混合體」,權力無限,又沒有一個合法的接班制度,獨裁之下,就無不濫權、無限制的腐敗。他設想,「毛在建國之初,若有華盛頓的胸襟,按憲法由毛劉周林鄧順序輪流坐莊,我相信,麻將不到八圈,一個新的政經制度,便會在中國慢慢成型,歷史三峽,便不會再延長了。」

  近日,大陸作家傅國湧先生紀念唐德剛的文章〈送別唐德剛先生〉,重點推介唐教授的三峽歷史觀,受到各方重視。在唐教授生前,我也就此向他討教過。而一九九三年他為《開放》寫的那篇評毛文章,正是以此史觀作為評毛的理論歸結,比他一九九六年九月在台北《傳記文學》發表《中國國家轉型論》提綱,提出二百年出三峽說,要早三年。

  基於早年在大陸接受的唯物史觀教育,唐教授深感我輩的困惑。馬列哲學將人類歷史畫分為原始公社、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五個階段。並以此作為共產黨革命的必然性與合理性的理論基礎,即中國走向社會主義(共產社會第一階段)是不可阻擋的歷史規律,因此,官定歷史分期便已不是一個學術研究範疇,而成為國家政治與法律的前提,成為從憲法到教科書到文藝、傳媒的天經地義,不容挑戰,不容爭議。「反社會主義」便是天大的罪名。來到自由世界後,我的思想探索之一,便是對此歷史分期論的好奇。

  原來,從歐美到港台,這完全是一個學術問題。可以有各種觀點,而且絕不成為一個影響公眾生活的話題。就史界的看法而論,中西歷史分期又大有區別,比較多的傾向於古代、中古和近代的三階段論。對馬克思的五段論,咸認為不適用於中國歷史,中國有沒有奴隸社會?中共將一八四○年以後的百年中國社會定義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更是諸多非議。但是秦朝和鴉片戰爭作為兩個歷史的分水嶺,有相當的共識。有一種三段論,即秦以前為氏族封建社會、秦至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為皇權專制社會、辛亥以後為共和時代。

  唐德剛的歷史三峽論,即以此三段論為基礎。他於一九九○年首次提出三大階段,兩次轉型之說。他認為,中國歷史第一段是先秦的封建社會,第二段是皇權農業帝國,第三段是民權開放的工商社會。第一至第二段的轉型,從戰國到秦帝國,大約三百年。第二到第三階段,從一八四二年鴉片戰爭打開天朝大門開始,約需二百年時間,即到二十一世紀四、五十年代,才能完成中華帝國到一個真正現代共和國的轉型。他將這二百年比喻為中國近代「歷史的三峽」。兩次轉型說,是他的獨創。

對「歷史三峽」的精采描述
   唐教授在本刊九三年八月這樣描述:

  「這兩個轉型世紀在我們的中華五千年史上,實在是一條充滿驚濤駭浪、深灘險崖的歷史三峽。我們這條『中華文明號』大帆船,於一八四二年自夔門進入三峽,順流而下,千里江陵一漩渦,其是驚險莫名。沿途且修且補,並改造加裝新式馬達,實在艱苦不堪。計從巴峽穿巫峽,一路上我們從一般乘客中臨時培訓的傳統梢公和西式舵手,又逢灘必換,遇峽即改。而頑固的梢公、幼稚的舵手,才能不同,個性迴異;把舵爭權,又各不相上下。以致逢崖觸礁,遇灘擱淺。而乘客之中,又各私其黨,嘈嘈雜雜,莫衷一是,弄得船翻船漏,溺屍如麻......朋友,我們通過這條歷時二百年的歷史三峽,真是慘痛不堪!你我都是這條破船上的乘客。大難不死,算是命大,沉屍江底的同胞難友,也只好說是在劫難逃,向誰抱怨呢?」

  文章說,西太后、孫、袁、蔣、毛、鄧便是這條破船上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梢公和舵手。毛在毛派眼中也不是好舵手。毛晚年患白內障,完全失明,還要口授最高指示「瞎指揮」,這種怪現象,不獨非洲最落後的部落小邦未嘗有,我國歷史上四百多個皇帝中亦未曾一見。

  唐教授的歷史三峽觀,雖不是宏篇鉅製構成的大理論,但以國人喜聞樂見形式道出,自有他的匠心獨具之處。撇開馬列教條,將中國歷史分為「先秦、皇權、共和」三段,是有眼光的概括,而提出「近代中國需二百年轉入共和民主」,更是顯出對中國近代史深刻的洞察力和高瞻遠矚。今日中國雖不是慈禧太后半個月花掉買「吉野號」戰艦的錢而大敗於日本的時代,但是絕對權力絕對腐敗,又何曾弱於毛皇帝!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又何曾在神州大地結出民權之果?中國還在轉型的痛苦中。

通古今之變的大視野之見
   美國總統奧巴馬近日來訪,北京接待這位準備委屈求全的貴賓,竟是有如防賊一般,封殺他與中國民眾接觸的任何機會,一個擁有全球第一外匯金庫的大國,其自立風度,又比一個非洲小邦好在哪裡?

  唐德剛提出二百年轉型的估計,和時下海外的一派預測也相去不遠,有蘇聯共產帝國老大哥轉型的殷鑑在前,哪怕你高樓起得遍地是,哪怕你宴賓客如奧運、世博,該來的遲早會來。唐德剛的結論是:「三百年來人類文明發展的主要取向,也是中國近代政治社會轉型的主要目標,便是由無限制的極權,轉向有制衡的民權。要達此目標,中國老百姓雖然還有三、五十年的苦日子好過,但守得雲開見月明,黑貓白貓搞久了,黎明總歸是會出現的。」

  這是唐德剛自稱「積數十年治學與教學所得」留下的一份遺產,他希望國族的命運經過這樣一番痛苦的轉型,變五千年的「帝王專制史」為今後五千年的「民主政治史」。縱觀今日海外卓有地位的人文學者對「中國崛起」的一片井蛙阿諛之聲,便倍感歷史三峽論乃是唐德剛通古今之變、苦心孤詣的大視野之見。

優美文風溫柔敦厚令人嚮往
   唐教授留下的為更多人贊賞的,是他的文風。他曾告訴我,二十七歲來美國,在寫《胡適雜憶》前二十年不寫中文(他是二戰後留美潮的一員)。但現在已是海內外中文寫作的一名大家,文學史家夏志清稱唐德剛是「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說他的文章氣勢極盛又妙趣橫生。現在被譽為「唐派散文」的文字風格已傳遍包括大陸的中文世界。這種文風最大的特色就是質樸,不炫耀,帶有幽默感,斯文而溫厚。非常令人嚮往。學貫中西而沒有架子派頭,今有幾人?他自道﹕「寫了就是寫了,最多只可說是一個流浪海外的中國知識份子,對他祖國的語言文字難免有一些留戀的溫情而已。偶逢歲暮周末,孤燈默坐,拿起筆來,東寫寫,西寫寫,也可聊遣長夜,甚或享受一點他人所不能體會的孤獨的樂趣。」

  他初到美國十年時,一首《金陵懷古》的情懷可謂終老未改:
   孺子沿街赤足,青山為雪白頭,
   金風如剪月如鉤,記取秦淮別後。
   臨去且行且止,回頭難拾難收,
   錯從苦海覓溫柔,曾把鮫綃濕透。

  一九八○年,唐德剛回安徽家鄉探親,獲悉大飢荒真相,幼時玩伴全部餓死,一堂兄全家死絕,頓時為之戰慄不已,伏案大哭。他說讀史「大饑,人相食」沒想到竟發生在自己家族中,且隱瞞二十年才讓人知道。安徽一省餓死數百萬人,還說是「三年自然災害」!這對一位去國懷鄉的史學家,真是情何以堪。

  和唐教授最後一面,大約是十年前,香港回歸後一、二年,我來紐約,友人保華夫婦請我與唐德剛教授飲茶於中國城。那天他一身藍色綢棉襖,詢問九七後香港報界狀態,我引劉紹唐之語幾分無奈地說:「出一期,算一期。」他笑道,你不要小看了,一本雜誌就是一隻軍隊,你就是總司令呀,不能輕言戰敗。我有幸相識的紐約三老(唐德剛、董鼎山、夏志清),他們都是那樣古道腸熱,看盡天下炎涼,卻永懷一片赤子之心。眼看世道變遷,哲人凋零,我們只有以景仰感恩的心情銘記他們。

(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