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薄雲天 無怨無悔
王軍濤

 

海星的一生應該寫成童話,這個童話的意義要到中國建立憲政民主和人們恢復了對正義和美德的信念時,才能被領略和欣賞。


● 六四屠殺後,捨已救人的港人羅海星雖然為此曾失去自由失去工作,甚至自己的健康,但生前表示無怨無悔。


元月十四日凌晨,自由亞洲電台記者來電,告訴我羅海星先生病逝,我剎那間的感受是心緒紛亂,一時語塞。隨後幾天,不斷有香港朋友和記者來電話和電子郵件詢問我的感受。直至十八日接到潘惠蓮和程翔的信,我才覺得思緒稍微有些清晰。

初識海星 患難之交

  如果不是一九八九年民主運動,我可能沒有機會與海星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生的重要交集。而那次交集讓我感到太沉重。

  一九八九年四月前中共總書記胡耀邦突然病逝,引發大規模學潮,青年學子為民請命的行動,迅速發展為全民範圍的愛國民主運動。受各界推動,我在五月中下旬聯合運動中各團隊代表,組建首都各界愛國維憲社會協商聯繫會議,組建天安門廣場為中心的服務、動員、協調和指揮系統。六月三日晚,鄧小平動用軍隊殘酷鎮壓了運動後,立即部署抓捕、整肅和嚴懲運動的組織者。我被安全部通緝。後來得知,公安部當時就將我視為發動和操縱運動的主要黑手。雖然這種看法很荒唐,但當局卻為此佈下追捕的天羅地網,對我和陳子明志在必得。

  六四屠城後,子明和我匆匆面別時,相約堅守國內,等時機好時再見面。隨後,我和畢誼民帶包遵信和王丹到哈爾濱。六月九日鄧小平接見戒嚴部隊軍以上幹部,我知道大局已定,遂與王丹和包遵信也商議不出國,而是南下上海尋求新的隱身地點。我在上海藉口需要籌款將畢誼民支開。又將王丹送到他大爺所在的蕪湖和包遵信送到他家鄉安徽無為縣。我隻身乘船前往武漢。在那裡,好友蕭遠將我藏匿。後來,蕭遠因安排去幫我取東西的朋友出事而被暴露身份。被捕前,他將我安排在親友鄔禮堂任所長的武漢大江技術研究所。那裡朋友們給我過了個簡單的生日,就被送往該所在湖北省崇陽縣沙坪鎮廟鋪村的鋁釩土採礦場。

  我在山間一待就是三個月。其間公安機關逐步確定我被大江所隱藏,開始對該所一切有關人員和場所進行拉網搜查。十月間,鄔禮堂先生來看我,告訴我,我在北京最好的朋友與香港接洽好了,要送我去香港。我表示這個安排很難接受,鄔所長讓我見到北京的朋友再議。因為與這位朋友約定在長沙火車站不見不散。我知道,正在對大江所調查的當局很快就會調查到這裡;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裡,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我決定南下長沙,見到北京的朋友再作計議。然而,十月二十日,當我剛出現在長沙火車站,就被設好陷阱等候在那裡的公安人員抓獲。

  直到十二月初,我在秦城監獄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新華社造謠說,我在湛江偷渡出國時被捕。此後,我一直堅持起訴新華社的誹謗罪。但從這則假新聞中我得知,陳子明和營救我們的香港朋友羅海星、李龍慶和黎沛成也在我之前被捕。出國後,我知道更多訊息。是我們的好友與當局合作,導致另一個好友落網不堪折磨,才給當局設下陷阱抓捕子明、我及營救我們的香港朋友的機會。

  羅海星諸君是在知道我的案子是官方高度重視的大案並且傾全力抓捕的情況下仗義援手施救的。無論如何,從十二月初那個廣播起,羅海星這個名字就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

劫後相逢 把盞交心

  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日我在長沙被抓後,在長沙關押一夜,然後送往武漢審查十天。然後被送到秦城監獄。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二日被判刑十三年,四月二日被送到北京市第二監獄服刑。同年八月十三日絕食抗議不給醫療和停止親屬探視,八月二十日被送往北京市延慶監獄。一九九四年四月廿三日在美國總統克林頓要求下被送往美國。在美國,我決定暫時退出實際運動,選擇到大學研究考察世界各國民主運動成敗得失。為了集中精力讀書並克服語言障礙,我不再密集接觸中文世界。但有一天,有人告訴我,海星到美國了,他想與我好好聊聊。我想都沒想,立即應允。

  此前,我聽說,海星在有關方面斡旋下,已經出獄。但身心在監獄中受到嚴重摧殘。到美國後,我還聽說了海星不凡的家世和個人經歷。我是個對奇特的世事人生和重大事件的深層運作有強烈興趣的人。每當聽到海星的傳聞,就心神為之怦然一動。加上那次因我和子明而失手翻車的黃雀行動成為坊間傳聞中的傳奇事件,我本人極希望有機會瞭解海星的身世心路和那次事件的真實情況。與海星見面,甚至在我讀書最緊張的時候,也是我揮之不去的念頭。此時,這個時刻竟然到來了。我立即如約奔赴普林斯頓。

  在風景如畫的普林斯頓小鎮,海星挑選了一家裝潢典雅別致、氛圍溫馨舒緩的餐廳,這是回首故人往事和閒議世事人生的好地方。我與海星那天談到許多我們感興趣的話題。由於彼此有生死之交的過去,心中又沒有什麼企圖和禁忌,我們可以說是暢所欲言,真誠交心。

  我們交換了關於自己各自的人生經歷和心路歷程。我問到一些我風聞關於他的故事,向他求證我以想像細節進行補充的猜測是否正確。我喜歡用這樣的方式核對總和診斷自己的觀察和分析能力以及理解某些問題的背景知識。海星對我的問題和猜測,都一一作答。語調沉穩,心態平和。對我而言,這是極難得的一課。他有一個罕見的家世和人生背景,又做過一些需要觀察、分析能力和駕馭人際關係能力的職業。海星的不凡經歷和獨特的思考,為我打開一個另類的世界。

  然而,隨著討論的深入和資訊的增加,我內心出現某種痛楚。餐廳中溫馨的氛圍和真誠的友誼,也無法舒緩我逐漸增強的沉重心情。望著海星,我漸漸感到,我沉重的心情無法支撐這場談話繼續下去。朋友都知道,我是個健談的人。但那天,我很想沉默一會兒,以便凝神諦聽在海星的述中隱約浮現的弦外之音。

  我們都知道,專制政權是殘暴的。民運人士在交手受挫折後也經常意識到,專制政權是狡詐的。海星和我,由於家世和知識還知道專制政權駕馭人性的弱點所採取的厚黑運作,曾創造過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甚至匪夷所思的奇跡。但我們發現,理解一九八九年的失手,我們還是太幼稚。

  說實話,當時我的心境還無法立馬消化從海星那裡學到的一切。然而,這次談話卻加深了我對在中國現實政治環境中推動政治轉型時創造歷史的艱難有了新的理解,對自覺承擔這樣的使命的人必須具備的心理素質有了更清醒地意識。我的心情的沉重感,就是海星賜給我的教益的真切證據!


●2月4日晚,羅海星追思會在九龍舉行,300人出席。會場掛滿挽聯。(本刊記者)

承擔痛苦 開闢未來

  海星與我在普林斯頓相談時,我正在讀書和研究。儘管當時內心壓抑,由於學業繁重,我顧不上再集中精力多想。從普林斯頓回來後,立即又開始緊張地學習。一九九七年,我在哈佛完成了公共管理碩士學業後,又到哥倫比亞大學完成了比較政治轉型的博士學業。二○○六年,我的讀書計畫告一段落。基本上完成了考察世界各國政治轉型及理論的任務。我又開始參與推動轉型的實踐。

  普林斯頓一別,我就沒有機會再與海星深談。但是,那場談話啟動的思考卻從未終止過。海星走了的訊息傳來,我感到心口有些堵。幾天後,我才意識到,這種感受源自對海星走時的心情的感觸。

  當人們評議海星的高貴的選擇及其中體現的精神境界時,人們讚美海星的義薄雲天的選擇,也反覆報導他臨終前無怨無悔的態度。的確,作為那段歷史的過來人,我們更深地體會到那種選擇的勇敢和義氣。我們這個社會比以往更需要這種道德。看看今天的中國,政治腐敗,社會糜爛,道德崩潰,人們在爭奪稀缺價值和資源時,不擇手段,那種為了正義而拔刀相助的正氣越來越稀薄。中國比以往更需要海星在一九八九年表現出的精神和道義擔當。

  但是,人們並不知道,在暴政迫害後的流俗非議,曾對海星的道義堅守有二度考驗。我從海星最後對一九八九年的選擇表現出無怨無悔的態度中,讀到了只有當事人才有的心痛。在這回答後面,曾有多少時過境遷、思想變化後的追問,曾有多少世俗大潮中的譏笑,曾面對多少人慾橫流的角逐後勝出的強者的不屑,曾有多少強權者迫害和繼續迫害得逞的得意。海星承受了這些後,仍回答不後悔。這是對道義的堅守!海星在度過暴政迫害後,又經受住了流俗非議。

  前些天,大陸來了一位老友,他一直追蹤我在大陸逃亡和營救過程中的主人公的被捕、關押乃至出獄後的故事及的心靈軌跡。我們和另一位已經退出民運的朋友談及當年的人和事。他很感慨地告訴我一些逸事,那些營救我的朋友在監獄中都沒退縮,贏得了看守和各色犯人的尊敬。他熱烈地讚歎其間的精神道義。那位因心灰意冷而退出民運的朋友說,這是出自童貞般的美好信念;共產黨的暴政不會摧毀這種童貞,只會將其錘煉得更堅強美麗。但是,他追問,這些朋友現在怎樣看當年的選擇?在中共封殺了他們生存和發展空間和機會後,他們想必是一貧如洗二十年。他們面對根本變化的社會評價,還不後悔嗎?大陸好友沉默片刻說,有些變化。我們誰都不忍心再繼續討論下去了。但這場對話的無言的結局,襯托出海星至死不變的堅守的可貴。

  政治是殘酷的。身臨其境的人才知道,最殘酷的還不是生死考驗。人們往往忽略了那種遭劫後又被人譏笑的痛苦。古人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做到三點,才算是徹底的堅守。海星都做到了。但海星臨終前,肯定是帶著心痛和不平。

  在海星最後歲月的報導中,我注意到,海星夫人周蜜蜜女士是兒童文學作家。我真希望,海星最後離去時,有個童話般的環境。不論怎樣,我認為,海星的一生應該寫成童話。而這個童話的意義要到中國建立憲政民主和人們恢復了對正義和美德的信念、尊崇和追求後,才能被領略和欣賞。

  這是海星留給我們生者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