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特重我頭輕
任 眾

 

● 編者按:三月五日是中國著名的反抗毛暴政的青年英雄遇羅克犧牲四十周年,我們特約遇羅克生前好友任眾先生撰文介紹遇羅克事蹟和他的驚世之作〈出身論〉。


● 陳列於北京通州區宋莊美術館的遇羅克雕像。

二○○九年清明節這一天,遇羅克的胞弟遇羅勉打來電話,約我到通州宋莊美術館去看羅克的銅像,這真是喜出望外。羅勉開車,同去的還有羅克的摯友郝治,羅勉摯友王嘉才(他們也都是當年《中學文革報》的參與者,傳播羅克文章的人)。先行到達的有徐曉、丁東和鄭敏等人,他們是策劃這個活動的人。

青年藝術家鄭敏為遇羅克塑像

  一尊約兩米高的銅質胸像十分傳神;羅克眉宇凝重,兩眼直視前方,表現出與血統論誓不兩立的堅定信念。塑像創作者是廿八歲的美院學生鄭敏。銅像雕刻著一句羅克的話:「凡是不經過自己努力得到的權利,我們一概不承認。」(摘自〈出身論〉)這句話簡要地概括了羅克所有文章的精髓──平等的理念。

  參加揭幕式的僅大約二十人,是個低調的悼念活動,但是眼前一些文革後出生的年輕人使我為之一振,讓我看到羅克犧牲四十年了,可是他追求的理念並沒有喪失現實意義。

  一九六六年秋,我和前妻徐鍾玲(已故)住在南郊的和義莊,不久搬到遇羅克家大院一間小東屋,和羅克一家人做了鄰居。

  羅克家人通情達理,謙恭謹慎,平和樂觀,令人敬重,這樣一家人,承受著文革初期那場摧殘生靈的風暴。當時,北京出現「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反動對聯。眾所周知,血統論的這幅對聯雖然出自紅衛兵之手,其實代表了毛澤東統治集團的一貫政策,誰敢不服從是要付出血的代價的。許多年輕人對對聯有點異議,被紅衛兵暴徒活活打死的大有人在;甚至以對聯為宗旨殺滅「黑五類」全家的事件層出不窮。羅克也因為出身和自己的日記問題被所在工廠的紅衛兵關押起來遭到批鬥。不屈的羅克已悟出了〈出身論〉的腹稿。當年深秋,羅克的兩弟弟,帶著哥哥的〈出身論〉文稿參加了全國大串聯,並在外地油印散發。

〈出身論〉是思想家的偉大作品

  一天,羅克把他的兩萬餘言的蠟紙版《〈出身論〉拿給我看,並徵求我的意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所寫的文章,看完後眼前的遇羅克立刻變得高大起來。他用生命在思考,他用生命維護著人的尊嚴!他的文章平白質樸,邏輯嚴謹,說服力強,而且沒有任何過激的言辭,誰知這個飽含真理的文章竟成了羅克的絕命書。

  我時常想起我們一路去上班,一路散發〈出身論〉和一起到龍潭湖游泳的時刻,還想起狹小煤屋的燈光和羅克與姥姥開心的笑聲......

  著名學者丁東先生在他《精神的流浪》一書中說道;在中國的知識份子中,學者多而思想家很少。我非常贊同。遇羅克能把血統論的重大社會問題揭示出來,他其實非常明白是在向強大的專制政權挑戰,他是中國少有的思想家。

  今天,許多人由於不瞭解專制政權的本質,尤其不瞭解當時專制政權的窮兇極惡,不理解遇羅克的〈出身論〉擊垮了實行多年的階級政策,更令獨裁者惱火的是羅克竟像嘲笑似的使用大量馬列式的語言。所以羅克被當權者殺害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遇羅克在被槍殺的十年後,《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北京日報》等大報相繼以〈劃破夜幕的隕星──記思想解放的先驅遇羅克〉和〈逆風惡浪中的雄鷹──遇羅克〉等為題的大塊文章謳歌羅克。作家徐曉稱羅克為英雄,還有人稱遇羅克為中國的馬丁·路德金。

  與遇羅克先後遇難的還有「黨的好女兒──張志新」,被追認為「烈士」。羅克的母親詢問有關部門為什麼有烈士和非烈士的差別?得到的回答是:如果是共產黨員,就可以追認,否則不行。一面宣揚著爭取平等的鬥士,一面還在繼續製造著不平等!當有關部門建議追認羅克為中共黨員的時候,遭到了羅克母親的婉拒。讓我更對她老人家肅然起敬,我想說:羅克不愧有這麼偉大的母親;母親也不愧有這麼偉大的兒子。這也應了那句俗話:「知子莫如母。」

  「乾坤特重我頭輕」──羅克這個名句寫出了他的人生使命,讓他走上了思想家和鬥士的不歸路。
一個優秀家庭的悲慘命運

  我與遇羅克家人都熟識,常把他家的遭際與國家命運聯想。

  遇羅克的父親遇崇基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土木工程系,一九五五年在華北電力總局任工程師,他設計的竹筋樓,使用期竟超過十年壽命達四十年。但他沒能倖免被打成右派的命運。他在貧困潦倒中還相繼寫出《科技日語翻譯技巧》等書。

  羅克的母親王秋琳也是日本留學,長於財經。曾創辦鐵工(反右運動中,也被打成右派),工廠被改成國營企業。王秋琳雖飽經坎坷,仍能保持樂觀,鎮靜,豁達的處世精神,在危難中維繫著一個多難的家庭,渡過艱難的歲月。

  遇羅克被害以後,妹妹遇羅錦懷著悲憤之情寫下了長篇小說《一個冬天的童話》走上文壇,這本書在八十年代成了洛陽紙貴的暢銷書,如今客居德國。大弟遇羅文出版過自傳體著作《我家》。《我家》是我和許多朋友最喜歡的書,我有幸為該書寫了跋。羅文二○○一年移居美國。小弟遇羅勉也是個有成就的電子工程師。這個家庭的成員都很有才華,但就是因為出身問題,他們都飽經苦難,遭受殘酷的政治迫害。

遇羅克:我心中不朽的英雄

  在對遇羅克的紀念文章中,大都記述了他是北京人民機器廠的學徒工,我感到這似乎過於簡單了一點。遇羅克本應是展翅翱翔的雄鷹,但卻無枝可棲。徐鍾玲曾多次向用人單位美言推薦,都因出身問題而被拒絕。這樣才把遇羅克委身為「學徒工」。其實在他當學徒工以前,已經工作了五年,他當過農民、科技資料員(兼翻譯,臨時工)、代課老師等等。
   如果不是為遇羅克之才不同凡響,一個「學徒工」怎能寫出震驚國人的〈出身論〉,代表中國受壓迫和受屈辱的人群發出前所未有的人權宣言?羅克遇是一個非常講義氣,很有愛心的人。有兩件事使我感動極深。

  一九六六年冬天,我和羅克一起去看望我們的鄰居、好朋友。他們一家被紅衛兵攆到農村,又被攆回北京,原來的住房已經另有住戶,他們無家可歸,暫住在收容所裡,連過冬的衣服都沒有。羅克當即脫下姥姥剛縫製的新棉衣送給了這位朋友。要知道,那時候棉花、布料都要憑票供應,而且少得可憐,好幾年才能攢出一件棉衣的材料,能像羅克這麼大方的可不多。

  其次是從《我家》得知,羅克父母剛被打成右派的時候,父親被關在北京郊區的良鄉,母親下放到密雲水庫勞動,都不能與家人見面,僅僅十五歲的羅克獨自一人乘火車去看望父親,又組織弟弟妹妹給母親寫安慰的信。一般人很難體會其中的親情和關愛有多麼重要。那時我也因右派問題下放到房山農村勞動,在周圍一片敵意當中,多麼希望得到家人的理解和同情啊,因為自己的家是最後一道防線,多少人就是失去這道防線最後走上了絕路。

  毛時代鼓勵出身不好的青年與家庭劃清界限、檢舉揭發父母的反動言行。羅克難能可貴之處就是無論在什麼環境下他都有自己的獨立想法,絕不會在誰的誘導下隨波逐流,更不會人云亦云。在我和他的接觸中瞭解到,他判斷是非的標準很明確,愛恨分明。他不僅親近我這個右派分子,也沒鄙視過任何「階級敵人」。

  羅克的父母對羅克也是疼愛有加,羅克的犧牲給他們帶來極大的傷痛。羅克的母親去世以後我們才從她的日記知道這個傷痛有多深,羅克的母親每天上班和回家的路上,都要路過公判羅克的工人體育場,她每次到了那裡都要把頭別過去,為了不看令她心碎的地方。

  羅克犧牲十幾年以後的一個三月五日,她又想到兒子,從此一病不起,於五月一日去世,這天正是羅克的生日。羅克母親的同事告訴我,宣判並執行羅克死刑的那天,單位領導強迫母親親臨這個罪惡的會場──人竟會如此殘忍!現在有些人或出於健忘,或出於別有用心,千方百計地美化、歌頌那個不堪回首的時代,僅僅這一件事,他們就該啞口無言。

  遇羅克給中國歷史留下沉重的記憶,也給他的生命帶來輝煌,他應當有值得人們景仰的塑像, 因為他是不朽的英雄。

(寫於永遠沉重的三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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