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點滴,當潮流
金恒煒

 

● 雷震回憶錄也是寫一九四九,平舖直,導向台灣民主歷史,龍應台的一九四九卻只有國族,在外省人的黑盒子裡爬不出來。

  弱者沒有行動,只有用虛構來滿足──尼采(《道德系譜學》)

  龍應台○九年轟轟烈烈推出的《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雖然名列暢銷榜,明顯的已沒有過去席捲的熱潮,也沒有造成撞擊的效應;台灣不只是多元社會,同時也是分化社會,歷史詮釋不可能只是一孔之見,更不可能因一本書而改寫。龍應台試圖用「外省人」觀點來涵蓋一九四九年之後的台灣史,號稱「跨民族、跨國界、跨海峽」,老實說完全走不出「外省人」意識形態的樊籠。「外省人」真的不了解、不關心台灣,也不了解、不關心台灣一九四九年之後走過的血淚史。


● 1949年11月,在共軍炮火聲下,上海一艘原給美海軍提供補養的船上,擠滿了行李簡單的難民。(美國記者杰克‧伯恩斯)

意欲建構一九四九的大歷史

  龍應台的文字一貫煽情、媚俗,正如昆德拉所說的kitch;這本打出「大江大海」這麼鏗鏘標題的書,偷渡的是龍應台的自傳,或者說是「前傳」;龍應台追尋她父母因為國共內戰而舉家南逃的經歷,書的〈前言〉第一句是「他們曾經意氣風發、年華正茂」,末句是「我以身為『失敗者』的第二代為榮」,龍應台「追問的是我的父母究竟是什麼來歷」。(頁 )但真正隱藏的重大問題性卻在:為什麼一九四九年的這段歷史,使活在這當時的那一代及下一代,「眾裡尋他千百度」,最後只剩下「半截山水」?(頁 )這一事實不正突顯中國國民黨統治台灣的霹靂鐵腕所在!

  胡適之鼓勵人人寫自傳,「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四十自述》)。龍應台的這部「自傳」,野心可大多了,不是要給史家「做材料」,龍應台是要自己建構一九四九的大歷史。可惜的是,龍應台的父親在四九年時只是小小憲兵連長,不只沒辦法掌握歷史發展的命運之舵,也不是歷史舞台的主角,處於邊緣的邊緣,以她父親(槐生)與母親(美君)的經歷,建構不了歷史。套用如社會史家陶希聖的說法,個人只是「潮流中的點滴」,然而陶認為可以「從點滴看潮流」,也可以「從潮流看點滴」(見陶著自傳《潮流與點滴》〈序〉),但是龍應台不甘只居「潮流」中的「小點滴」地位,她努力所在,就是把「點滴」當「潮流」,就是達到「我即歷史」、「歷史即我」的效果;龍應台書寫的大策略在此。這就是為什麼全書用了比「自傳」多很多的篇幅去訪問、去比附,以填充歷史的空白!

  已去世的演員尤勃連納(Yui Brynner)一生主演舞台劇《國王與我》達五十三年之久,共演出四千六百二十五次之多,難怪有人說他已經從「The King and I」變成「I am the king」。這個軼聞拿來做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比喻,一點也不過分。龍應台正是企圖把自我無限放大的投射在歷史之中,佔滿歷史,所以才會寫出「向所有被時代踐踏、污辱、傷害的人致敬」的句子;好像「時代」是抽象存在,也好像龍應台一人已與於「時代」平起平坐。


● 1949年3月,在上海北站的火車上,擠滿了逃難的民眾。他們有多少人可以逃出內戰的苦難?(美國記者杰克‧伯恩斯)

同是寫母親與雷震大不一樣

  不必如經濟學家Galbraith般稱揚「馬克思本身就是歷史」,即使陶希聖這樣視自己為「點滴」的,至少在汪精衛政府中,他與高宗武炮製的所謂「高陶事件」已足足成為歷史的一頁;就此而言陶希聖不必刻意追尋、爬梳,他的娓娓道來就成歷史。其實更值得拿來當參考架構的是雷震劫餘所寫的回憶錄《我的母親》(續篇),雷震是一九四九年大事件的當事人,國共談判的要角,更是下開台灣民主進程的先導。

  有趣的是,雷震與龍應台的書都是以母親為切入點。龍應台的《一九四九》是獻給母親與父親,全書就是從母親的逃難開始,雷震的回憶錄取名《我的母親》(續篇)卻沒有一字涉及父母;文首則有序言表示他遵守母親諄諄教誨,「為人處事須有是非,不畏強暴,不屈不撓」,他「都一一做到」,接下來他說:「不幸得很,流亡來台之後,為主持《自由中國》半月刊和組織反對黨中國民主黨而坐了十年軍人監獄。......裡面我沒有一點錯。茲將經過情形稟陳,伏祈在天之靈鋻?。」所以雷震獻給母親的書,就是記述從事《自由中國》到組黨到被捕下獄的過程。雷震平鋪直述他的後半生正是為那一段歷史留下紀錄,不容青史成灰!雷震不必祭出任何驚人的形容詞,不必刻意挑選入傳的人物,更不必虛構場景,他書中所有出現的人與事,都是歷史上活生生的見證。

  龍應台則不然,龍應台非要用文學的手法,製造戲劇性的衝突,才能夠把散在千里之外無關涉的人株連在一起,然後用虛構情節製造事件的「在場」。最早登場的是香港科大校長朱經武的父親朱甘亭上尉與龍父槐生相遇情節。一九四九年五月,朱甘亭押解空軍後勤黃金上船,經過天河機場時,被駐守的憲兵隊攔下;而龍應台的父親當時?據說?正是衛戌天河機場,於是龍應台質問朱經武說:「什麼?」「你是在講,我爸爸搶了你爸爸一箱黃金?」(頁 )於是風馬牛不相干的兩個人,在龍應台筆下就撞在一起。這不是孤例。頁 中,龍應台留在中國的哥哥「每次火車經過龍家院:::看到任何短頭髮燙得捲捲的女人,都以為是我媽......我永遠追不上」,甚至在頁 還拉出大作家沈從文,說:「沈從文這個湖南孩子比槐生(龍父)大十七歲」。不止,不止,連朱熹、張栻也可以黏得上。頁 中,「六十年後,當我讀到前輩作家王鼎鈞的自傳《關山奪路》時,我才能想像,喔!『那一天』,在『衡山火車站』,槐生大概『看見了聽見了』什麼。」(按:雙引號為筆者所加)。頁 ,連「八百壯士」倖存的李維恂也可以「很可能」和到新畿內亞的日本兵田村在帛琉海面比肩並進。

失敗者第二代的教訓在哪裡?

  最神奇的是,兩位卑南族人陳清山、吳阿吉在國共內戰的撥弄下,站在敵對的陣營。龍應台同時訪問兩人照例玩老把戲,問「打國軍」的陳清山說像「回頭打國軍......吳阿吉還在國軍裡頭」,「你們兩個繼續打仗,只是在敵對陣營裡,一直到阿吉也被俘虜。」在龍誘導下,陳清山果然入殼:「我把他俘虜了。」「那個時候阿吉可能真的在裡面。」(頁 )一家人分處兩個戰鬥陣營,槍戰不已的現象,在越南內戰時屢見不鮮。美國電視主持人波登(Anthony Bourdain)刻意訪問經歷此種情境同一家人的兩位越南人,他們說當下拿槍就開,根本不知道打什麼人。這才是實情實況。

  如實的描述像雷震,雖沒有龍應台的彩筆,卻能震撼歷史,創造歷史;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雷震全力推動言論自由,推動反對黨運動,推動台灣民主化。雷震決心退出蔣介石利益集團的那一刻,台灣才開始出現真正的歷史與政治進程。龍應台〈前言〉中高唱:「我們這一代,得以在和平中,天真而開闊地長大」時,雷震以及許多民主鬥士不是以身殉,就是關在綠島唱「綠島小夜曲」。「和平」以及「開闊」恐怕不是雷震以及雷震第二代所能奢望的,也不是「外省人」及「外省第二代」創發出的,甚而剛剛相反。

  龍應台引為驕傲的所謂「失敗者的第二代」真的從「失敗」中得到教訓?真的知道「值得追求的價值」是什麼?去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錢學森的姪兒錢永健十二月到中央研究院演講,他接受記者訪問強調他是美國公民,從小就不想當中國人,不吃中國菜,不學中國話,原因呢?「血統出身不能決定一個人的身份,一個成功的科學家必出於開放的社會,多元包容的價值才是關鍵」。永遠抱著「失敗者的第二代」/「外省人第二代」的神主牌,只有國族,卻坐視封閉社會的可怕而不敢問,甚而卑躬匐匍於下,恐怕還是在「黑盒子」中爬不出來。

  自傳或傳記,可以是系統性的做假;有人用「宗譜學特權」來形容!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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