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最有希望的中國作家
◎ 金 鐘


● 千山獨行的廖亦武。他的作品令那些歌德派、名士派黯然失色。

  幾年前,當我第一次得到一套《底層訪談錄》時,粗略一看,立刻跳出北京人愛說的兩個字來:「絕活!」這種對答式人物訪談,我已經做了二十多年,起碼也有上百篇,記得還有過一周做六個專訪的記錄,深知其中三味。但是面對廖亦武(老威)的訪談錄,又深感慚愧。因為我做的訪問對象都是社會表層的、有一定知名度的,大都是新聞人物,比一般記者追逐的訪問不同之處,只是比較深入一些而已。但是,老威的訪談對象,個個都是從那陽光照不到的、霉氣撲鼻的、人們不屑一顧的社會底層挖出來的「畸零人」、邊緣人、等外人。然而他們每個人都是一本精采的書,他們苟且偷生、被損害與被侮辱、隨心所欲打爛仗、荒唐不經、作奸犯科、醉生夢死、在所不計……要挖出他們的故事,不僅艱難、還有風險。有心人,偶為之,可以。但長期地、數以百計地、以命相許地去做,廖亦武外,沒有第二人

  出身在「大躍進」年代的廖亦武,和文學結緣是文革後的詩歌浪潮。朦朧詩、先鋒派、現代主義吸引他成為八十年代一名小有名氣的弄潮兒。錘字煉句的功夫,奠定了他日後駕馭千奇百怪的底層題材、必要的文字表達力。六四一聲槍響,把他打入社會底層,監獄、流浪、死去活來、機遇和挫敗,最終將他推到「反動道路上,狂奔」。像西部拓荒者發現金礦一樣,他找到了可以發揮他的才華、毅力、理想和體魄的空間,分道揚鑣
的前提是和官方文學甚至和這個震撼全球的盛世文明決裂。

  一九四九年以來的中國,凄風苦雨,也光怪陸離。千百萬文藝工作者,「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大道上狂奔、狂舞,為獨夫民賊唱贊歌、擦鞋舔癰。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數千萬人不明不白死去,沒有人敢寫、敢唱、敢畫。埋沒了多少天才、多少傳奇!四川人艾蕪以前寫了《南行記》、湖南人沈從文也寫了我們湘
西的不少名篇,二者都有底層情調。然而,四九年以後一個做了文學官、一個當了博物館的古代服飾研究員。暴君升天,迄至今日,又如何?四川名詩人流沙河先生看過廖亦武的書後,讓他大開眼界,說「十年來,我厭讀那些遠離現實之作,藻飾膿瘡之作,塗改歷史之作,販賣鄉土之作,玩弄智巧之作,更不用說瞎眼頌德之作了。」

  製造這幾類垃圾的是甚麼人呢?在今日盛世文壇藝場上,名利雙歸的張藝謀、余秋雨、王蒙們,引領三個方隊:主旋律派,和中宣部保持一致,甘為御用工具,高舞民族主義大旗,演出新時代好戲連場的「東方紅」;機會主義派,大撈走資油水,巧言令色,有奶便是娘,為新的市儈文化,梳妝打扮,讓千萬粉絲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黨性傳統派,也不乏其人。家破人亡,哀鴻遍野的悲劇,是他們筆下「母親打兒子」的
一場誤會,是偉大崛起必付的學費,打天下的光榮,豈容抹黑?   

  廖亦武發韌於此、發跡於此。千山我獨行。他寫底層,他在底層,他就是底層。心明眼亮的行家們都說,他寫出了「另一個中國」,他的路子是「中國文學的生機所在」。廖亦武筆下的中國如假包換、有血有肉,乃至赤裸裸、血淋淋,一塌糊塗,卻有獨家的可讀性。在這個「英雄如冥紙一樣超級貶值的時代」,他不是英雄。他自嘲是一條狗、一隻老鼠、一頭蒼蠅、一個飯桶。康正果說他扒糞、冉雲飛說他挖人陰私、王怡則說他擁有中國知識份子最強悍的血氣和肉體。   

  廖亦武以他四川漢子的風格、獨樹一幟的作品,為中國讀書人扳回一城,不僅讓法蘭克福、蘭登出版社,而是讓世界看到了中國的一線希望:良知仍在地下鮮活地跳動。他被鎖在皇天后土,不能走向世界,世界卻接納他。一次又一次給他通行證。俄羅斯有索爾仁尼琴,中國有廖亦武。

2010-2-28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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