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做,天在看
金 鐘

 

● 被中共拒絕出國達十三次的四川作家廖亦武,對本刊談他的身世和寫作。官方封殺他十多年,卻使他獨樹一幟的對社會底層真實的描述,在西方出版界獲得巨大的光榮。


● 廖亦武(右)用了二十年時間訪問社會底層人物,這是在四川地震現場。

 問:去年法蘭克福書展您被阻出席,我較晚才知道。去年大新聞很多,我們疲於奔命,現在終於有機會和您做一個訪問。您出國受阻已很多次,三月的科隆文化節邀請您,是否可以成行?

 廖亦武:應該機會大一點吧。法蘭克福書展後,我給德國總理默克爾寫了信,媒體都登了。德國大使館支持我出國,我到成都領事館去辦簽證,不到四十八小時就拿到了。護照早有了。

 問:有沒有可能出境時,被阻攔?

 廖亦武:去年五月去澳洲就發生過,我證件齊備地想找個不起眼的地方溜出去:從中越邊界出國,哪知到了友誼關,電腦一下查出,我在不准出國名單上,出入境管理法令的第八條五款。屬於「可能對國家利益造成重大危害」一類,扣了我兩小時,口頭上只說是奉上級通知。後來公安告訴我,因為○九年「坎」太多,過不去。我不適合出去。今年「坎」少了。好一點吧(按:最新消息,廖亦武這次出國,又遭到中共阻撓)。

六四‧詩〈大屠殺〉‧被捕

 問:您是涪陵人嗎?父母和讀書都在四川?

 廖亦武:我父母都在成都教書,父親教中學語文,母親教音樂。我的第一個妻子在涪陵,我的戶籍便轉去涪陵,直到五十歲才轉回成都。我七六年高中畢業,就在家待業,考大學考了四次都考不上,因為政治與數學總考不好,連甚麼是「世界觀」也答不出來。

 問:您的文學活動開始得早,很早就是出了名的詩人。為甚麼那麼喜歡詩?

 廖亦武:年輕嘛,寫詩好浪漫。八十年代初又是朦朧詩、又是地下詩,相當反叛。右派詩人流沙河是我的恩師,他編的《星星詩刊》影響很大,我還在《星星》當過編輯,得過二十多個官方的詩歌獎,和現在的體制內作家一樣。

 問:我們這期刊發了您的〈大屠殺〉,這首六四詩,是否您寫作的轉折點?

 廖亦武:是的。一九八九年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分界線。八九前,我們這批人都追求現代派、先鋒意識、崇尚流浪。我直到北京學運起來還是個無政府主義,不介入。當時在北京,跑回四川逃避運動。待在涪陵,一個長江邊的山城。不料,一個人改變了我的命運:加拿大朋友戴邁河。他漢語流利,專門研究中國現代詩歌,還是在北京劉曉波介紹我認識的。他六月一日帶著北京學潮的硝煙來到涪陵找我。他帶的錄音機可以聽到北京的廣播。他比我還愛中國,罵我不像話、不愛國,吵到六月三日,連涪陵學生也上了街。我寫了那首〈大屠殺〉。帶著興奮又恐懼的心情。我朗誦,他錄音。他聽得淚流滿面。幾天後,他走了。我那首詩也隨之在涪陵、在國內傳開。到一九九九年「六四」十週年時,自由亞洲電台訪問我,讓我再朗誦一遍。據說,反應強烈。戴邁河後來被當作「文化間諜」驅逐回國,當大學教授,前天來電話,要我給他的女兒起名字。

 問:您九○年被捕,判刑四年,是否就因為這首詩?網上有人把您和擋坦克的王維林並列。是六四的象徵性人物。

 廖亦武:那是不敢當。坐牢因為六四,這沒錯。除了那首詩的流傳,還有一件事,我們搞了一個電影〔啊!還能拍電影?〕,叫《安魂》,為六四的死難者安魂。我糾集一班不懂政治的詩人二十多個,拍一個紀錄片。我們異想天開,得到一個貴人相助,他是三軍醫科大學的電教主任,還是老山戰爭英雄(中越邊界之戰)。他們部隊有設備、有資料(建國以來的記錄片、大事都有鏡頭),資金是募捐而來,戴邁河就捐了九百元。出鏡十多人,我是組織者、主演,曾打開醫院的停屍房,躺在屍匣中拍戲......電影還沒拍完,就被國安一網打盡,全部抓起來。定的罪名是「反革命宣傳煽動罪」。當時心情確是覺得中國已成為一個大兵營,國家完了,沒有希望。又憤怒、又無助。

坐牢‧底層訪談錄‧追殺

 問:您坐了四年牢。在四川?有些甚麼故事?

 廖亦武:三年牢在重慶坐,最後一年在大竹。開始在沙坪壩松山收容所,那裡最兇殘。後來在石板坡看守所、省二監、三監(關胡風的地方)。和殺人犯、汪洋大盜、人販子、農民皇帝、強姦犯......關在一起。他們有很多故事,因為獄室中無聊之極,講自己的故事消遣,你不聽都不行,他們講了又講,讓我得到很多素材。轉監獄,條件比較好,我開始寫長篇《活下去》一、二卷。還跟一位老和尚學吹簫。

 問:四年牢,有沒有受虐待?

 廖亦武:在收容所住大間,幾十個人在一起,如打榫子一樣,頭腳交叉睡下來,一點空間也沒有。我自殺過兩次。一次被反扣二十三天。〔為甚麼?〕我們在監獄給死刑犯開追悼會,搞笑的形式,死者蓋紅旗、寫悼詞、各人扮領導人,要繼承搶劫遺志,諷刺共產黨。行賄一個看守,才搞起來。結果被告密,我遭殃,首當其衝。

 問:您的《底層訪談錄》,為很多人所重視,我看的是二○○二年台灣麥田版。聽說大陸也給出版了,實況如何?

 廖亦武:這本書,我九四年出獄後,已零星在寫,九九年有書商看到這書有市場,就先出了一本《邊緣人訪談錄》,用「老威」的筆名。首印就一萬五千本,果真反應好。公安發現,馬上來踩場子,弄得書商家都不敢回。二千年冬天,有朋友搞二渠道發行,和「長江文藝出版社」關係好,社長後台硬,這朋友有辦法,約社長洗桑拿,搞得他很舒服,簽了合同。便出版了上下二冊的底層訪談錄,選了六十篇文章。面世十多天,讀者非常捧場,四十多家媒體好評如潮。余杰幫忙,在北京國林風書店開了一個書評會,請來幾十位專家學者,評價很高。大家搶著發言。我的書算是得到社會正面的承認。我抓住機會,趁勢和盧躍剛作了一個對話,他是有名的青年評論家,銷量二百萬份的《南方周末》以一個整版發表了我們的對話。十多天後,大禍臨頭,當局不滿意我這個坐了六四牢的人出風頭。結果,弄得該報人事大地震,副主編錢鋼等被撤職,編採人員開除、整頓,我成了出版界的「殺手」。說我對黨有敵意,又追到長江文藝,讓他們損失慘重。二○○一年起,我被封殺,全國不准發表我一個字。

 問:他們對劉曉波也是這樣封殺的。

 廖亦武:是呀。從那以後,我知道偌大中國已無我出書的立足之地。我用化名、打游擊戰等辦法,都不靈,他們可以追殺我到天涯海角。我連鑽一個狗洞的機會也沒有。我的寫作已成為害人害己的毒藥。我只有朝海外求生,找蘇曉康的《民主中國》連載。這叫做甚麼?朝反動道路上狂奔!

 問:那是逼上梁山。天無絕人之路。

 廖亦武:不過,我與曉波不同。我的生存能力比那些白面書生要強。我是江湖上混出來的,可以賣藝糊口、可以拉三輪、扛大包。有時荷包只有幾塊錢,門都不敢出,我可以活下來。認定了做訪談錄,就像一條狗,咬著一塊骨頭,死不鬆口,任你趕、任你打,我咬住不放。被排斥,反而解放了我,可以放開膀子去寫,不必照顧那些清規戒律。
版稅收入‧「獨家生意」

 問:那麼,靠寫作的收入,維生可以嗎?

 廖亦武:現在靠賣版權,各種譯文的版稅。國內盜版多,你知道,是沒有收入,可以給我打廣告而已。外國人都想了解一個真實的中國,他們發現我寫的人和事,在其他作家的書中看不到,他們好奇、有興趣。從二○○三年,《底層》在法國出版後,現已有日文、英文(美、英、澳三地)德文、意大利文等文本出版和正在出版。蘭登出版了我的《底層》,收入幾萬美元夠我在成都郊區買一個房子,接下來還要出第二本書。

 問:當局對您的寫作干不干擾?

 廖亦武:沒有過去緊張。這是托網路之福,透過互聯網,多少人在外面發表作品、言論呀,在海外出版的書也越來越多,他們管不了那麼多,不是他的地盤。我要特別感謝劉曉波、余杰、冉雲飛,他們不僅是好朋友,支持我、還幫我擋了槍砲。他們寫政論,我是搞文學,沒他們敏感。因此,火力的攻擊被他們吸引過去了,他們掩護了我。

 問:您的寫作成功,是不是也吸引一些作家也來有樣學樣,搶您的生意?(笑)

 廖亦武:社會底層的寫作資源,確實豐富得令你不可想像,你掉進去,出不來。我是一天有三天長也寫不過來。不過,我告訴你,金先生,和我「搶生意」的同道,還真是沒有。為甚麼?例如寫上訪的、愛滋病的、做專題採訪的,有,不少,但他們都是短期行為,完成一個計劃就收兵了。哪有像我這樣,把它當主業,一做快二十年。前後寫了三百篇,出版的也有一百多二百吧,《冤案錄》五卷、《最後的地主》二卷、還有幾個系列。故事從哪裡來?除了我自己的見聞外,有線人提供線索,冉雲飛就是一個,他經常告訴我聽來的奇聞軼事,「快去呀!老廖」。他自己不寫,他說這是「革命的分工不同」。

 問:我相信這些底層故事是無窮無盡的寶藏。您有沒有請助手,像經營一個公司一樣去運作?以前一位畫家從美國回來,出了名,就找很多助手幫他畫,他也畫幾筆,就以他的大名出售,聽說賺不少錢。

 廖亦武:我這活計工作量大,很辛苦。在雲南時,也試過與人合作,一兩年就散伙。首先,那苦,他們吃不下來,文字也不行,抓不住人物的性格、語言,要把不同的人寫活,區別開來,那是文學要求,不是考古隊的田野作業。

 問:明白。我們做記者的,也有很多採訪,知道一篇人物訪談寫得好,不容易。那麼,從技術上說,您追縱一個採訪對象,首先身體要吃得消,然後,錄音?筆記......

 廖亦武:我和你們正規的新聞採訪不同,我寫的那些人,你要正式採訪,沒門兒。他不躲你,也不會跟你說實話。身體當然是本錢,尤其跟江湖上那些人混,你斯斯文文,人家就敬而遠之。我寫那個遺體化妝師,就跟他喝了七次酒,才取得他的信任,跟你講他的故事。現在有了很輕巧的錄音機,我有時也用,趁對方不經意時打開。但主要還是靠記憶,多次接觸,然後對素材加以剪裁整理,抓住重心。有次在雲南和一位一百零二歲老修女談,她已口齒不清、記憶恍惚。為了要回教會的財產,一名七十歲修女背著九十歲修女,在縣政府門口禁食二十八天,我很好奇,她們怎麼做到的?但這老修女只說了幾分鐘,我以此為線索,終於追出一個故事來,老外們看了很感動。

和文學界的鴻溝‧蒼天有眼

 問:有沒有拒絕你訪談的?

 廖亦武:在底層,幾乎沒有。因為他們從來不是被社會關照的人物,我又不是帶著攝影記者,背著大行頭去採訪,而是和他們閒聊,他們不把你當作政府派來的。有一次我在菜市場見一個斷手的男人,我好想打聽他的手是怎麼斷的?追出一個好故事,原來他和鄰居合夥賣菜,他會吆喝,賣得好,竟引起矛盾,鄰居把他手剁掉......中國是一個故事大國。

 問:有些介紹稱您是「民間作家」,顯然是與那些官方作家,以示區別。我想知道,那些作協的大小有知名度的作家,怎樣看您?

 廖亦武:我跟體制內文學界有一條鴻溝。有一次有一位很有名的作家跟我談,要買我十到二十個故事,說底層故事好賣。他可以提煉成正兒八經的小說,然後拍成電視片,可以和我分紅......我回他四個字:「匪夷所思」。故事中尖銳的部份,他一提煉,還能存在嗎?這種作家很無恥,他們靠商業盤算苟延殘喘。六四也是一個很豐富的文學題材,他們也參與了,不敢面對。他們做人很難呀,又要聽官方的,又要套國際標準,想裡外通吃,東西方通吃。莫言也寫劊子手,被殺者,生造戲劇性,真實嗎?中國沒有魔幻,也沒有超現實,但現實中每個故事都精采,他們也不是不知道,但不敢寫。只有地下文學,非官方作家才寫得好,像王力雄、劉曉波都是。曉波本質上是一個詩人,但大家都忘了這一點。

 問:聽說大陸好多非官方作家都皈依上帝信了教,您有沒有宗教信仰?

 廖亦武:我沒有。但我相信天意。人在做,天在看。人的一生,常常是別無選擇身不由己。達賴喇嘛說,如若不出走,我今天只是布達拉宮的一個活佛,不能為藏人和佛教做更多事情。他開啟了我的思路。封殺、打壓,把我逼到社會底層,找到和底層人、邊緣人共命運的歸宿,寫出他們的故事,為他們的不幸作證。「愛我的敵人」,和劉曉波「沒有敵人」,也很近似吧。每個人的命運都在上天安排之中。經過六四的作家,多數屈從集體遺忘,迴避現實,都趨向商業標準。文學,沒有了,只有投機。我二十年扛下來,走了自己的路,那是蒼天有眼,給了我一條生路。丁子霖說得好,六四如果五年平反,遍地都是英雄。如今二十年過去,時間沖走了多少英雄?

 問:最後,可以說一點您的家庭狀況嗎?

 廖亦武:我有過兩次婚姻,經歷兩個十年。她們都是好人,但受不了我這麼大的坎坷,看不到希望。九四年、○四年,先後離了。現在有一個女朋友,川震時相識的。我有一個女兒,入獄時出生,已經成人,至今和她只在一起幾十天。現在生活過得去。身體健康,多年來堅持洗冷水澡、長跑。不像一般知識份子,我愛動。飲食方面無節制,屬於「飯桶」型的。不然,底層這一塊,怎麼做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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