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橫流卻是誰?
冉雲飛

 

● 廖亦武說,為了透徹地了解事物,你必須像蒼蠅一樣叮上去,很討厭,你得提防吃巴掌。但生來就是幹這髒活的,猶如遠古的醫生通過嚐人糞便而知道時代的宿疾。


● 四川詩人流沙河(左)與作家冉雲飛。

  廖亦武是那種你見著,就覺得自卑的人,不是他道德高尚,而是與你相比,他立馬「禿」顯出來──用我常常對他的調笑就是「雞立鶴群」──因為你有頭髮,他則是每日自剃光頭。不特此也,他強大的肉體,引得學者王怡讚美他的「肉體意義」,連經歷坎坷「反動生涯」的康正果先生也因此附和。你或許會說:怪了去了,肉體還有意義?佛家說,肉體是個臭皮囊,是煩惱的根源,還有什麼意義可言?佛家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但用廖鬍子身上有點欠妥。他那身肉的特別之處在於,它常常是拿來讓別人煩惱的。

監獄的後遺症,恐怖的廖飯桶

  那顆光頭像明顯的犯罪記錄也就罷了,關鍵是那副結實的身板一看就有令人防備被襲、顧影自憐的衝動。他在監獄裏經歷了非人的生活,其刑之酷,請大家看他的「活下去」三部曲。他幾乎用盡一切手段,僥倖活著出來,於是他開始跟邪惡勢力比賽。他的比賽方式與眾不同,每天堅持洗冷澡,晚上堅持跑五公里。鍛煉身體,比哪個活得更長,這當然不是廖亦武的發明。不管老廖看沒看過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但那裡面的主人公拉赫美托夫就是如此「自虐」的。老廖當然不是車爾尼雪夫斯基杜撰出來的英雄,他不會莫名其妙地去實驗睡鐵釘床,把自己弄得滿身是血。但老廖身上的英雄主義情結還是不少的,不過他這英雄主義不像拉赫美托夫那樣,讓你一看就明白。他的英雄主義情結,是以摔擺英雄的面目出現的。

  早年的詩歌「三城」──《死城》、《黃城》、《幻城》以及《雜種》、《大循環》裡長句子、大段落,你可以說他有話癆的病根,有許多新詩的散文化傾向,不少批評家都讀得雲裡霧裡,研究他的國保警察肯定頭大是必然的。事實上,他從小邊緣化的經歷和苦難的歷程,使得他將僅存的英雄主義情結反諷化。他不相信別人是英雄,當然也不會相信自己可以成為英雄,他認為那麼多製造出來的英雄,使英雄像冥幣一樣超級貶值。這就像當許多人不管是讚美還是咬牙切齒地痛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早已視文革為一場巨大的行為藝術。他這個說法,或許會讓正經的史學家暴跳如雷,但你要注意,他是作家,他不是在給後人製造正確的史學觀念,他不是充滿教化的史學老師,雖然連我都認為他應該正經點。

  我們倆見面和喝酒的次數已難以統計,甫一見面,都是互相摔擺為樂。他稱我「冉雜」──指我雜食(什麼東西都能吃)、雜種(我的民族身份)、雜寫(寫東西門類廣),甚至還有四川人貶稱的「雜皮」之意──我則呼之為「廖飯桶」。然後就打趣他為了吃某頓飯,是餓了三天才來赴宴的。其實這都是他在監獄服刑期間,飯量不夠、營養不足所導致的後遺症,何況他幼年時還經歷過慘絕人寰的三年大饑荒呢?王怡曾說他那副全身長賊(讀若罪)肉的身板,活生生把國保警察襯托為文弱書生,而自己則一躍成了身手矯鍵的擒拿好手。其實,我估計國保警察沒和他一起吃過飯,否則要崩潰,因為會無限地增添國保們的自卑感。別說思想深度,別說正直的情懷,別說做人的底線,就是吃飯你都比不上,你還從哪個方面有機會是廖鬍子的對手呢?

都是揭獨裁老底的扒糞之作

  如果你覺得活著不愜意,覺得人生無趣,甚至想要自殺,那麼我所開的方子便是請廖飯桶吃飯。那麼你那種小布爾喬亞式的尋死覓活的心態就會蕩然無存,你看他如此狼吞虎嚥,讓你感到活著是如此的美好,根本犯不著跟自己的肉體過不去。想起二十一年前我與他初次相識,他喝半瓶啤酒就茅山傾頹,而現在他卻大飲特飲,有著更加驚人的大胃口,小杜那「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的時間常態和生命感傷,在他那裡彷彿來了個破天荒的大倒退,豈不怪哉也麼哥?

  學者康正果在為廖亦武的《地震瘋人院》一書作序時,將他與美國二十世紀早期湧現出來的扒糞記者相提並論,這也讓我想起二十世紀上半葉美國傑出的新聞評論家、傳播學巨擘李普曼的同事──史蒂芬斯也是著名的扒糞記者,但廖鬍子的扒糞經歷明顯有相當的特殊性。我藏書的事有幸被廖亦武所寫的《中國底層訪談錄》一書收入其中,當他知道我一直在研究和寫作《中國告密史》時,就引用詩人石光華的話來調侃我:殺人之父、奪人之妻、斷人財路、發人陰私,可謂人生四大惡。你所做的《中國告密史》就是在發人陰私,在做人間大惡事,還堂而皇之地自稱曰研究,是何道理?他跟朋友之間就是這樣,喜歡說反話開玩笑,其實這是骨子裡的讚賞。

  我不只是對廖亦武許多想法心知肚明,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就是個發四九後官方陰私的扒糞者。《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獄訪談錄》、《中國地主訪談錄》以及正在做基督徒訪談錄《遠東牧羊人》、八九六四參與者的《六四「暴徒」訪談錄》等,無一不是發官方之陰私、揭獨裁之老底、闡歷史之真相的好作品。從小家庭幾經顛躓,自己的生活亦很坎坷,底層和邊緣的經歷,註定了他不可能去寫那些大言炎炎的頌聖文字。即便早期詩歌寫作中偶有的歌頌文字也帶有一種羞澀的謹慎,不像那些「歌德」老手一樣肉麻、肆無忌憚,因此廖亦武的寫作脈絡雖非一以貫之,但卻也是其來有自。

  廖亦武對底層和冤獄等諸多受難者的關注,不像一些知識份子那些高高在上,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反省。而他和底層的靈與肉都不曾分離過,他本身就是底層和邊緣的一部分,是受難者的一員,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他的訪談錄鮮活,有現場感,如臨其境,聽著他們那真切的述說,仿佛你也在受侮辱,靈與肉同受傷害。這也就是他的作品為什麼獲得那麼多人的喜愛,容易引起如此多的人共鳴的原因。我們的苦難是如此深重,但中國大多數的寫作者卻避而不談,視而不見,輕飄飄地放過這塊土地上的所有災難。廖亦武不想放過這些他耳聞目睹的災難,但他並不想做聖,所以做這些訪談時雖然對受訪者有同情之理解,但他還是用嬉笑怒罵的方式來傳達,以達到那些死板的控訴文字,所不能達到的鮮活驚悚效果,其深遠長久的疼痛感,絕不亞於那些呼天搶地的文字。

  中國是一個大糞坑,一群蛆在互相表揚,甘之如飴,唯獨廖亦武要將其曝露出來。他在《證詞》裡說:「為了透徹準確地瞭解一種事物,你必須像蒼蠅一般叮上去,嗡嗡聲很討厭,你得提防著吃巴掌。但你生來就是幹這種髒活的,猶如遠古的醫生,通過嚐人的糞便而知道時代的宿疾。」他就是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瞭解個人、國家乃至民族的宿疾之所在,並盡情展示給大家看。一個人肉體如此顛沛流離,飽受折磨,靈魂卻如此沸騰不止,從來沒有停歇過,真可謂不同尋常。以前許多與他往來的人,乃至一同獲罪的人,都在某種意義改「邪」歸「正」──當然每個人都有自行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只要不喪失做人底線即可──唯獨他,不承認那曾經的酷刑,不忘記那曾經的折磨。

讀不懂自己的詩集《犯人的祖國》

  廖亦武因八九六四時朗誦《大屠殺》,寫作《安魂曲》而入獄四年,後來經歷家庭變故,生活無著,於是靠吹簫賣藝和偶爾發點文字過活。在大陸出版了閹割版的《中國底層訪談錄》和主編的《沉淪的聖殿:七十年代地下詩歌寫照》之後,接下來他辦過兩期地下刊物《知識份子》,寫過「活下去」三部曲,自然這一切都無法在大陸見光。

  對於他的作品,我自然是無所不讀的,在這裡我無法作論文式的總體評價。但我想說,看了他的作品,你對活在這個時代,還有人如此堅韌執著地反抗,會感到一絲欣慰,並有慚愧之感。他的反抗來得很早,早在八九年前寫《幻城》時候,其起首詩行便說:「一些人像劊子手,一些人像待決的囚犯,/而你,身兼雙重的角色。」而《雜種》裡的:「我們是一群企圖殺死水的魚。」既有青春期的躁動,也對專制長期壓抑的控訴。後來他將監獄裡所寫的詩作署名「亞縮」,編成一小冊,名之曰《古拉格情歌》。「亞縮」就是壓縮之意,在監獄裡寫蠅頭一樣的小字夾藏十分麻煩,要帶出來更是難上加難,豈有不壓縮之理?更何況身在不自由的地方,哪能暢所欲言,不壓縮不含蓄,又何能躲過心靈和肉體的雙重搜索?

  二○○八年法國瑪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古拉格情歌》,易名為《犯人的祖國》。三月七日晚間他在小酒館與民間音樂家歡慶一起演出後,為慶祝《犯人的祖國》出版,我們一幫老朋友如王怡、李亞東、蔣驥等一起喝夜酒,在酒桌上他妙語連珠。不知誰說到劉曉波的「三百年殖民地」論,廖鬍子說:曉波就是他媽厲害,別人的理論是灰色的,他卻把理論搞青了,一下就讓人記得這塊永遠的疤痕。進而說到王怡和我的太太都信了教,他更是一發而不可收拾。他說王胖子他們安心之地是教堂,而對於我們來說,酒館就是我們的教堂。接著打我的趣說,你狗X的冉雜就很鬼,你把老婆送進胖子他們的團契,自己卻不進去,好出來喝酒玩耍,你這陰謀我改天一定要揭露你。我的婚姻弄不好,就是因為不善於像你一樣先把老婆弄到胖子他們團契裡去,原來你娃卻是大得家庭婚姻生活的精髓。N多趣話,不一而足。

  最後自然說到他新近出版的這本《犯人的祖國》,他更是感慨萬端。廖鬍子說,他媽的,好荒唐!五十歲了出了第一本公開的詩集,而這些我自己所寫的詩卻讀不懂(因為是法文),我這個犯人的祖國,真是太他媽荒誕派了。

二○一○年二月十六日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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