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共賞吳冠中
牧 夫

 

● 本文回顧畫家吳冠中的一生,展現他在寫實派和抽象派激烈鬥爭的中國畫壇,怎樣取得巨大的成功。


● 中國畫壇寫實派與抽象派兩大代表人物,右:徐悲鴻自畫像,左:晚年吳冠中。(本刊資料)

  一代名畫家吳冠中六月二十五日辭世,享年九十一歲。作為一名他的仰慕者感到一種莫名的震撼。翻閱一九九一年十二月我對他的專訪,已經過去了十八年,當年他七十三歲,因為「高昌遺址」一畫拍賣二百萬港元高價,來香港舉行畫展,我去新世紀海景酒店和他有一席之談。對於他和他的藝術,在開放雜誌創刊五周年那期上作了基本的介紹。他說高昌那畫的拍賣,他一分錢都沒有拿到,與他無關。可見他已名滿天下,那年法國文化部頒授「法國文化藝術最高勳位」給他,零二年又授予他法蘭西學院通訊院士。這是中國畫家無人所及的在西方畫壇取得的最高榮譽。

奮鬥在兩大畫派競爭的時代

  十八年來,是他豐盛的晚年。幾乎世界各大都會都舉辦他的畫展,他風塵僕僕周遊列國,接受各種名銜和榮譽,而且畫作不斷,還出版了自傳和文集,他的畫持續地在拍賣市場佔據高價位置。更重要的是他還像一個美院學生那樣,繼續到各地寫生。被年輕一代稱為「鐵屁股」||他從十七歲考入杭州藝專學畫,和美術結緣七十四年,展現了一個忠於藝術、忠於自我的畫家的一生。

  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走完這「天涯路」遭遇了怎樣的艱辛?他曾經告訴我:「不要兒子學畫,太苦了,需要整個生命的燃燒、際遇和才華,否則就是空頭的冒險。」他三個兒子學文、學電、學醫,沒有一個做他的接班人。

  吳冠中出身貧寒,他的藝術人生適逢中國二十世紀最動亂的時期。其一生可分三個三十年來看,前三十歲雖有戰亂,他屬幸運,在人傑地靈的江浙,得現代美術薰陶之先(徐悲鴻、劉海粟都是他江蘇宜興同鄉),考上公費留法深造。一九五○從巴黎返回中國的三十年,卻成為紅色藝術的異己份子,批判對象。後三十年才是他的藝術奮鬥開花結果、大器晚成的階段。他的經歷反映中國走上現代化之路的曲折。雖然這條路還看不到盡頭。

  三年前,吳冠中公開放言批評徐悲鴻,是一個內涵很深的事件。二十世紀中國人學西方,社會與自然科學是以美國馬首是瞻,次為日本,故大批文化名人如胡適、魯迅等不是留美就是留日。藝術上則以巴黎為聖殿,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吳大羽、吳冠中一大批都是留法生。然而,法國藝術流派,已從十八世紀的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印象主義,走向二十世紀的抽象主義興起。一九○六年前後畢卡索立體主義和馬蒂斯野獸派的出現,震撼整個繪畫傳統,顛覆寫實主義繪畫明暗、比例、透視的一系列準則。從此,近百年來的現代藝術就成為寫實與抽象兩大派爭奇鬥艷的競技場。


● 吳冠中因提倡形式主義繪畫,在毛時代受主流派排斥,下:1964年北京藝術學院遭解散時的吳冠中夫婦(中二人)。右:1989年吳冠中重訪巴黎,在畫家梵高墓前。(吳冠中百日談)

中共畫壇承接蘇俄現實主義傳統

  徐悲鴻(1895-1953)和吳冠中雖然相差一代人的歲數(二十四歲),卻成為中國畫壇兩位集大成的對立派大家:徐師從寫實主義,吳追隨抽象主義,他們藝術上的分歧和爭鬥持續半個世紀。而且還扯上民族大義和政治路線。

  必須說明的是,在西方藝術二十世紀出現重大發展的同時,由於共產主義的崛起,從蘇聯到中國出現了一個強大的寫實畫派,這個寫實派的實力和影響延至今天。

  俄羅斯造型藝術在十九世紀突破西歐古典派傳統造就一個「巡迴展覽畫派」,出了一批傑出的畫家如列賓、蘇里科夫、列維坦,謝洛夫等,這派畫家有強烈的民族、民主使命感,批判沙皇專制制度,藝術上追求再現生活的真實。巡迴畫派的宗旨和十月革命的文化規範相吻合,蘇共當權之後,巡迴畫派的寫實風格便收納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藝術範本,進而轉化為斯大林獨裁統治的宣傳工具。蘇俄一批名畫家,無不在描繪偉大領袖、工農兵革命英雄題材上大顯身手。

  受孕於蘇共革命的中共,一九四九年掌權後,無庸贅言,美術方面絕對一邊倒,以蘇為師,已是官方的政策。加上中國西畫基礎原就極為薄弱,那些俄國和蘇聯的名畫複製品,令中國美術愛好者大開眼界......在巴黎練得一手精到寫實功夫的徐悲鴻於是躬逢其盛,加上他的左翼背景,便成為四九年後的全國美協主席、中央美院院長。所以吳冠中說他「力量很大」。徐悲鴻病逝世於一九五三年,終年只得五十八歲。但也就避過了後來的反右及文革的一系列災難,迄今他在中國畫壇的一代宗師地位,從官方到民間都不可動搖。

  在藝術上,徐悲鴻造詣超凡者,是他的素描和水墨畫馬。筆者早年習畫就從臨摹他的素描入門,尤其他在法國畫的幾幅人體寫生,色塊、線條處理之妙,真是精致無與倫比,而他那瀟灑的駿馬更是人見人愛而品味高雅。但是,悲鴻在對待現代派美術上卻留下一個大缺陷,他完全服膺寫實路線,對西方現代潮流採取嚴厲的抵制貶斥態度。他對學生說,你要學畢卡索就不要來美院。認為畢卡索、馬蒂斯不可學。而官方的宣示,則是將西方現代派斥為垃圾、頹廢、墮落,文藝要為政治服務,工農兵形象還要「高大全」。徐悲鴻在美術界當權時,雖然還沒有發展後來六十年代美術完全淪為御用為暴政粉飾的地步,但他唯寫實是從的美學路線是有奠基作用的。


● 吳冠中的水墨風景及其寫生。

吳冠中畫風面對三派勢力的反對

  再回到吳冠中來。那是另一番情景。他在法國學畫師法蘇弗爾皮教授,學的不是學院派的具象寫實技巧,而是用意象手法,講究誇張、變形、錯覺、整體的結構,追求意境而不是形似。他說蘇老師「影響我終身的藝術創作與人生道路」。帶著這樣脫胎換骨的藝術浸染回到中國,進入徐悲源的寫實藝術大本營中央美院,將遭到如何的困窘便可想而知了。他滿懷熱心介紹西方藝術,致力於中西結合。但是,講課,學生說聽不懂,他素描沒有寫實派漂亮,他畫出的人物被認為「醜化工農兵」,完全格格不入。他覺得那些滿臉放紅光的人物,不是藝術,是虛假的東西。於是待了三年被調到清華大學建築系,那是徐悲鴻去世之前。他認為是徐炒了他魷魚。他的形式主義已被批判。後來又調工藝美術學院,文革下放勞動。但是,他的畫筆沒有枯萎,他藝術沒有放棄個人的探索。

  吳冠中遠離了紅彤彤的主流畫界,又是一個搞現代派的人物,但幸運地逃脫反右和文革兩場大劫,那是偶然因素。反右鳴放時,他正帶學生在邊遠地區寫生,趕不回來「放炮」;文革時,他又因不被信任講課,沒有機會向學生「放毒」,而免遭批鬥。他九一年曾告訴我,他是中共黨員,不知道是不是以此為護身符?但他度過浩劫,也有痛心的損失:風暴前夕,毀掉了家中所有的作品,大約幾百張。

  就這樣,在他形容的「不斷打擊、不斷打擊、永遠打擊」的環境中度過了二、三十年,直到文革後,幾乎一覺醒來,成為中國現代藝術的領軍人物,在改革開放的口號下,文化上的新潮翻湧,作為一種非政治性的藝術表現形式,自然是百無禁忌了。然而,中國繪畫的主流仍然是保守的寫實傳統,素描還是投考美院的敲門磚,壓制解除了,榮譽回歸了,但是,吳冠中在老年的成就上,還是面對著三派勢力的對抗,雖然這種對抗已比較文明。

  據吳冠中說:一派是徐悲鴻派,雖不再給他扣「資產階級的形式主義堡壘」的大帽子,但這派畫家是畫界的實力階層,他們仍不願讓現代派與學院派平起平坐,仍然不放鬆寫實主義的主導地位。這是吳冠中不久前高調批判徐悲鴻是「美盲」,獨霸中國的寫實主義「只是一種技術」的背景;另一派是延安出來的美術幹部,這些人雖不多,但長期佔據美術界的領導位置,他們的權力影響不容低估,吳冠中特別評論其中的一位:江豐。江是徐悲鴻之後的美院院長和美協主席,雖然五七年當了右派,委屈二十年。吳冠中說,那真是莫大的諷刺,江豐絕對是美術界的左派,即使在他平反復出後,仍然是視形式美、抽象美為洪水猛獸,深惡痛絕。江豐曾經兩次在會議上攻擊抽象派,激動到暈倒,第二次竟無法搶救而去世。吳冠中說他是「為保衛寫實主義攻擊抽象派而犧牲」。那是一九八二年,江豐七十二歲。

  第三派是傳統的國畫派。他們也不喜歡吳冠中,吳冠中則奚落他們迂腐、井底之蛙,「筆墨等於零」,他點評名家的不足:潘天壽畫面太窄、李可染變的有限、黃賓虹不值得重視、張大千令人反感。


● 吳冠中在巴黎街頭寫生。(吳冠中自傳)

追求形式美,終成一代大師

  他最得罪人的言論是主張撤銷各級美協、畫院,指責它們是衙門,是官僚,「養了一大群不下蛋的雞」......自然在畫界引起很大爭議。很多人尤其不滿意他對徐悲鴻的批評。現實主義的捍衛者們強調徐悲鴻的藝術主張具有「強國工具色彩」,來自於二十世紀中國陷於亡國滅種邊緣的憂患意識,因為新文化運動所求之科學、理性是救國的必由之路,而寫實主義正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之上,指吳冠中否定徐悲鴻的繪畫思想「過於淺薄」。

  殊不知這是吳冠中自覺不自覺地觸及了中共極權體制在文化領域的痛點。不少畫家,一樣度過那慘烈的毫無藝術尊嚴的年代,都不願今天再看到一場意識形態的爭論,那是痛心疾首的事。吳冠中在生命的最後年頭發起對寫實派的追討,顯然不能簡化為個人恩怨,他已夢想成真,所為何來?他最後的四幅畫作贈與香港,或許透露了一點內心的真諦||原來他和趙無極是同道的抽象主義者。那幾幅畫(見明報月刊)已經完全沒有具象的痕跡,那是他的「幻影」,他的「休閒」,回到他的「巢」中,他的「夢醒」了。

  筆者年少時就沉迷於美術,「不務正業」自學有得,接受的完全是寫實派的薰陶。記得在北京觀賞羅工柳留蘇回來的油畫展,哥薩克、女人體、河畔風景,無不五體投地。對於西方現代流派,一直莫名其妙。時至今日也不理解、不喜歡畢卡索,尤其厭惡立體派,猶如肢解人體,其畫價值連城也不屑一顧。在美國許多大美術館看到的,依然是以古典派繪畫為主的陳列,現代派僅佔一角,門可羅雀。

  然而,吳冠中的作品八十年代一出籠,我就忘情地投入,猶如擁抱久別的情人。余未痴迷,深知他的抽象藝術並非「鬼畫桃符」隨心所欲,而只是追求「形式美」,將現實作美的變形於畫面,將景物的內涵提煉為色塊線條,那是意境的昇華,和傳統國畫的寫意傳神並無二致,並且充滿了中國的情趣,給人以超越凡俗的美的享受。因而老少咸宜,雅俗共賞。我終於被他征服||他的藝術高於寫實。只是仍保留:不必完全否定寫實主義的存在和歷史價值,尤其寫實主義演變到印象派階段,那也是人類文化長廊中的瑰寶。

  吳冠中的自我論定是:

  「我的開拓性在於使中國繪畫,包括油畫和水墨都走向了世界。在古今中外的範圍內,我的畫絕對是一個新的品種,是從未曾存在過的,是我創造的......對此我非常自信。」(一九九九年第五期《中華文化畫報》)。

  吳冠中是個民族主義者,是個唯美主義者,最後成為一位大師。

二○一○年七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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