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繪北韓「饑餓的戰爭」
◎ 傅正明

 

  一位化名張進成(Jang Jin-sung)的北韓流亡詩人,以傑出詩作描繪了上世紀九○年代北韓大饑荒的慘況。顯示在那個人間地獄,也有見證苦難的精彩的地下文學和流亡文學。

冒險渡鴨綠江獲自由

  張進成畢業於金日成大學,曾經是朝鮮官方專業作家,兩度「晉見」金正日。他很快發現:在並無天災的情況下,北韓多次出現大饑荒,餓死了三百萬人。從此張進成開始秘密寫作。後來,他放棄了勞動黨中央文化藝術部的官職,冒著生命危險,帶詩作橫渡鴨綠江,然後輾轉抵達南韓。二○○四年,收錄百多首佳作的詩集《百元賣女》出版後,立即成為暢銷書,同時被譯為英文。

  德國總理勃朗特曾經在聯合國大會上驚呼:「饑餓也是戰爭!」六十年前的韓戰爆發之後,饑餓的戰爭在北韓從來就沒有停息過。在這種意義上,張進成的詩歌屬於另類反戰詩歌。北韓逃荒的饑民經歷的,從南韓影片《北逃》中的鏡頭中可見一斑:一個人民軍士兵一邊腳踢被抓獲的孕婦們的肚子,一邊罵道:「難道吃飽飯比祖國還重要嗎?」在這個祖國神話之上,有一個至高無上的金正日「將軍」,他以軍事術語「苦難的行軍」給大饑荒命名。

  張進成詩集的題名詩〈百元賣女〉,述集市上一位母親掛牌標價賣女的故事。這個母親因此招來眾人的咒罵。一個士兵見狀,把一百元塞到母親手裡說:「我買的是你的母性/不是你的女兒」。這句話顯然帶有諷刺和輕蔑意味:你的母性竟然可以如此賤賣!當時一百舊朝元,僅相當於零點七美分,在當時實行供給制的北韓,工人平均月薪在一萬元上下,竟不足一美元。母親接到那一百元,立即用來買了塊麵包,匆忙把它塞到女兒嘴裡──由此可見,母親忍痛賣女的唯一動機,就是為了讓孩子活下去。據作者自述,他目擊的真實事件發生在平壤大東門區。那個母親賣女之後嚎啕痛哭,許多圍觀者跟著流淚。但是,詩人並沒有把這個場面寫入詩中,其事筆調是冷峻的。英譯詩題採用第一人稱,即母親掛的牌子上的一句話(For 100 won, my daughter I sell),但全詩是以目擊者的第三人稱述的,詩人巧妙地先抑後揚,塑造了一個充滿母愛卻可憐無助的母親形象。作者深厚的人文關懷在描繪中流露出來。

煮樹皮吃人肉北韓成人間地獄

  在〈我們的飯〉一詩中,詩人設身處地進入饑民的廚房,以「我們」的視角寫到他們「用盛滿悲傷的水」煮樹皮吃的過程:為了使樹皮變軟,就得一邊煮一邊用鐵錘敲打,反覆敲打過後,再放入蘇打水,和著眼淚咽下去。長此以往,「國家的山崗都禿頂了,草木不生餓死了數百萬人。」同一題材的〈所謂飯〉,短短幾行詩捕捉到一個令人傷感、啟迪思考的畫面:

  所謂飯
  孩子們只知道青草熬粥
  生日那天能吃口米飯
  孩子們卻邊跺腳邊說不要
  大聲哭著要吃飯

  在上述兩首短詩中,由於饑餓的經驗,語言學所說的「能指」與「所指」不能對應的情況,或言與意之間的差距,顯得更突出了。米飯或冷麵原本是北韓主食。由於主食緊缺,「飯」一詞的所指模糊不清,甚至成了樹皮草葉。不難想像,在謊言充斥的專制社會,事物和事件命名的話語權操控在統治者手裡,被扭曲被污染的話語顯得更離譜更尷尬。

  饑荒中,北韓饑民不得不吃人肉,早就有駭人聽聞的報導:在大饑荒中,某些地區的居民家裡死了人,要等到屍體腐爛才能埋葬,否則就會被人挖出來食用。在〈淚流不已〉一詩中,張進成描寫了乞丐搶吃人肉的慘像:

  躺在街巷的屍體
   吊在沒有果實的樹上的屍體
   在黑壓壓蒼蠅密佈的垃圾上
   叫化子爭先恐後的一雙雙手
   槍口前被撕碎的死囚的一片片肉......

  這些死難者或為餓殍,或為北韓古拉格無辜的犯人。在那裡,求生比求死更艱難。

  在〈起火的豐年〉中,詩人揭示了造成大饑荒的根本原因在於人禍,在於國家以各種名義強取豪奪:大米上繳給國家、供養軍隊獻給幹部之後,還有這個米那個米的苛捐雜稅,結果,農民所剩無幾。他們痛心地盤算著:「今年的收成一公頃產一噸/內心的憂愁也是一噸。」最後,沉重的憂愁堵塞不住宣泄出來:

  農民內心升起熊熊怒火
   到處放火
   通通燒起來吧!
   他們瘋了似地狂舞
   在這片土地上拼命稼穡
   何曾見過這樣的秋天
   在如此世道裡堆積滿腔怒火
   哎嗨,起火的豐年

  豐年反而饑餓,這是一種悲劇性的反諷。對於苦難,北韓婦女也許比男人更堅忍一些。在〈白開水買賣〉一詩中,詩人寫到市場上賣洗漱用水的女人。她們家裡早就沒別的可賣了。同樣反諷的是,「將命運盛在水裡的女人們」,起早貪黑,「巴望別人用自己的水洗漱,/自己卻連洗漱的時間也沒有。」而造成這種命運的捉弄的,正是國家的污濁:「比起人們的臉/首先要清洗的是整個國家」。詩人甚至設想,假如那些女人去放火的話,那麼,「火花就會使人們/瞥見國家耀眼的新黎明」。

金正日的廚師和金正日的女人

  饑餓之所以可以喻為戰爭,是因為饑民不但要在生死線上掙扎,而且要與造成饑荒的戰犯──持槍搶劫國民財富的統治者抗爭。在金正日的餐桌,始終擺滿這樣的戰利品。曾擔任御廚的藤本健二於二○○一年逃到日本,撰寫了《金正日的廚師》,從該書和別的資料中可以看到:大饑荒期間金正日卻派遣外交官四處搜尋珍餚:到丹麥購買豬肉,到法國購買乾酪和葡萄酒,到伊朗購買鯊魚子,到日本購買海鮮,到東南亞購買熱帶水果等,然後空運回北韓。他的菜單上的魚刺湯等菜餚,動輒二、三十萬韓幣一道。一個網站推出金正日鍾愛的三十道菜餚時,引用《春香傳》中的詩:

  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盤佳餚萬姓膏。
   燭淚落時民淚落,歌聲高處怨聲高。

  張進成新出版的長篇事詩〈金正日最後的女人〉,揭發獨裁者腐敗和殘忍的另一面。詩中哀怨的女主人公、著名歌手尹惠英同時是春香一樣抗暴的烈女。她拒絕獨裁者的恩寵,選擇了自己的真愛,最後被迫雙雙自殺殉情。

  可以與金正日指揮的高歌或金日成誕辰「太陽節」的浮華燈火形成對照的,是詩人張進成「靈魂的螢火蟲」之光:

  它是微弱的
   卻是希望的斑點
   勝過
   極度的黑暗

  由於嚴密的新聞封鎖和文藝檢查制度,北韓民眾很難瞭解他們的外部世界。但是,畢竟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懸在他們頭上的是一顆黑太陽。他們撥亮的自身的內在之光,正在呼喚大韓文明復甦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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