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效陽小傳
金 鐘

 


魯效陽(左)去年8月22日來雜誌社和金鐘告別。(金鐘)

       魯效陽是我們的好朋友,他離開人世己經四個多月了。幾乎沒有人知道。好多年來,他是我們編輯部的常客,因為他的居所距我們只有五分鐘路程。有事沒事都可以上來坐,聊聊天。我們相識已經二十年。一九九○年他在紐約曾為《開放》寫過長篇連載故事《曼哈頓革命女將》。九七回歸時,他己從美國轉來香港五年,曾在《亞洲週刊》《讀者文摘》牛津出版社任編輯。記得九七年他介紹朋友胡忠信給我,胡是台大留美生,九五年返台成為知名政論家。胡便由此為《開放》寫過一段時間台灣政評。

        效陽在港十八年,大家都叫他Frank。不單因為海歸,實因他是英文專家。早在一九八四年出國前就專攻西歐文學,譯著有《蕭伯納》《狄更斯傳》《巴爾扎克傳》《司湯達傳》等,也是研究托爾斯泰的高手。因此,他的專業後來還是落腳在英語教學上,曾任浸會大學英文系諮委會成員、香港學術評審局評審委員、最後是理工大學中文及雙語系客座講師。他的長處是,不僅外語好(上海外語學院俄語系畢業),中文也好。他上課學生愛聽,還為《明報》寫過幾年趣味英文專欄,例如解釋「藍隊大勝紅隊」等於「藍隊大敗紅隊」這類妙語。他健談,卻不炫耀專業,寧可八卦,討人開心。每每餐聚,有了他,便是一片歡笑。

Frank在新聞界從美國幹到香港,十多年認識很多人,尤其是和前輩陸鏗結為忘年之交,二人無話不談,每次陸大哥來港,他們都會見面。因此,也增添不少談資於我們的聊天之中。廣濶的見識,也使他比同輩的行家來得更為老成內歛,彬彬有禮,頗有上海「遺少」之風。對我們的工作,多有嘉勉。有一年,我以散文〈啊,靜靜的頓河〉呈教,他的肯定,讓我受寵若驚。一度,他也熱衷於炒股,賺了不少。可是在世紀之交,許多香港中產因金融風暴變為負資產時,他也受害其中。除了一個蝸居,一無所有,苦到去深圳買包子回來果腹。慘淡度日,他拼命幹活,寫稿,教書,要賺回來。

        去年八月二十二日,效陽於傍晚時分來我辦公室,和我擁抱,說告別。我以為開玩笑,他乃告知已查明患膽囊癌後期,要動大手術,生死未卜,令我大驚。突然發現他確實已消瘦脫形,遂拍照留影。又一月,電詢手術情況,他約我去他家。那正是月底忙雜誌時候,下班後,我趕去他寓所。聽他低訴做手術失利,花了四十萬,哀求醫生再做,被拒。頓時淚下,絕望之至,表示準備自我了斷。

        我亦無奈。知他一人獨居,有何交待?這時,他才第一次向我表白身世。便順手作一點記錄。我們只知他文革中坐過提籃橋監獄(看守威嚇他,不好好改造就是林昭的下場。林昭剛在獄中處死不久),原來,其父魯覺吾曾是上海報界聞人,四十年代與王芸生、曹聚仁、羅隆基等齊名,是劇作家、評論家。曾協助吳祖光《風雪夜歸人》上演。出任過國府圖書審查官員,和三青團宣傳部長。五七年父親兄長雙雙被打成右派,其兄為理科生,曾是錢三強核研所「得意門生」,父兄分別死於文革前後,母親亦在憂勞中去世。懷著家破之痛,Frank決計離開中國,孑然一身,浪跡天涯。

        效陽最後說,共產黨害死我一家三口,我真想看到它垮台。問我還需要多久?我說,我已經寫過多次。他說,很遺憾,我是看不到這一天了。「十一」,北京大閱兵,那晚我去和他道別,只見孤燈寂影,他以素汁為食,寡言。翌日飛美,春節前返港,聽說他病有轉機,甚感欣慰。五月初,我再赴美,為小女慶生。不料,五月十日,效陽即病逝於養和醫院,無人與聞。他太太與兒子曾專程來港料理後事,亦甚低調。和他的那些有名有利的海派同輩相比,他是一名「苟活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的消遙派。終年六十六歲。

(2010-9-26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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