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劉曉波見蒯大富
徐友漁

 

● 編按:作者曾於去年三月和崔衛平、莫少平赴布拉格代表因零八憲章入獄的劉曉波領取人權獎。本文以他的親歷,描述劉曉波的思想風格。


● 十月八日下午五時,劉曉波獲獎消息傳來,維權律師許志永(左三)與朋友舉起準備好的標語,祝賀劉曉波,竟然被當局以擾亂公共秩序之罪拘押。(本刊資料)

  劉曉波獲得本年度諾貝爾和平獎,在許多人的意料之外,但在我的意料之中。說意料之外,是在十月初的一次聚會中談到今年諾貝爾和平獎時,曉波的幾位老朋友都表示悲觀,因為諾獎這個中國人一直期盼的最高榮譽似乎與我們沒有緣分,再加上中國政府對挪威方面施加了強大的壓力。我當時表示,我從來對中國的事情持悲觀態度,但這次卻不同,有些樂觀。

  在九月下旬,我致信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請求把本年度的諾獎授予劉曉波。我同時還向歐洲各國媒體和公眾發出呼籲和請求,希望他們發揮影響,發出聲音,促成諾貝爾和平獎授予劉曉波。我以為,我所提出的理由是充分和有說服力的。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頒發給劉曉波,我認為是實至名歸。

八十年代出名時思想已很徹底

在接受媒體採訪時, 我不止一次地說,我認為劉曉波獲獎的原因是他夠格,以及他在中國人權事業中的象徵意義。我致力於促成劉曉波今年獲獎,不是出於我與他的私人關係,我既不是他的老朋友,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我很晚才認識曉波,很長時間是只知其名而未見其人。曉波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文化熱」中得大名,被稱為「文壇黑馬」,我對這個稱呼不是十分認可。我那時在英國牛津大學留學,通過海外中文刊物瞭解他的觀點。我當時就認為,他並不僅僅是靠「語不驚人死不休」爆得大名,他的特點不僅是出語驚人,更重要的是思想徹底。當時在社會上有幾個公認的思想領袖或精神導師,他們學養深厚,在啟迪年輕學子、突破主流意識形態的禁錮方面功不可沒,但認真說來,他們本身還拖著一條長長的舊意識形態的尾巴,他們被廣泛接受,既反映了當時破舊立新的前進需要,也反映了當時的局限,是新舊交替的過渡環節。曉波冒頭是他比其他人徹底,他受到歡迎說明人們思想提升還有很大的空間。曉波的思想不屬於八十年代的主流,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思想發揮作用的時代到來得如此之快。

當面猛批蒯大富留戀文革

  記得第一次見到曉波是在朋友王東成家,事屬偶然。東成有各方面的朋友,他安排大家與一位曾經赫赫有名的人物蒯大富相見。大家對昔日的「蒯司令」很感興趣,當然也表示了相當的敬意。後來又在東成家見到蒯大富──我想其間我和曉波還在其他場合分別見過老蒯,當蒯大富還像往常那樣一見面就向在場的朋友展示他當年與毛澤東、林彪、江青以及其他「中央首長」的合影時,曉波毫不客氣地提出批評,而且措辭比較尖銳。我和其他人其實都理解,文革中蒯大富位居造反派紅衛兵「五大領袖」之一,是毛澤東文革戰略中的一員驍將,文革後期被「秋後算帳」,再後來受到各種打擊與不公正待遇,他要顯示自己年輕時在人生最高峰時的輝煌,是自然的,值得同情的。

  但曉波坦率指出,一見面就亮照片,第一次人們新鮮,肅然起敬,第二次就不是滋味,有點惋惜了,第三次又出現一模一樣的情況,就有適得其反的效果,讓人覺得可笑與可憐。我本來的感覺與曉波一樣,但不忍心,心中不以為然但說不出口。曉波這一說,有人應和,老蒯也懂得並同意曉波講的道理。我心中有些佩服曉波,大家都是為了老蒯好,為了他的形象,也想他儘快從文革情結中解脫出來。我做不出來的事,曉波就做得出來。在談話中,老蒯還表現出對文革的留戀,對毛澤東、江青等的懷念與感恩,曉波帶頭對老蒯猛批一通,在座的朋友紛紛附和,眼見老蒯臉上已經掛不住,馬上就要發作了,我立即打圓場,說了些讓他下臺的話,避免鬧崩了。

包遵信追悼會上對警察發怒

  從這件事我看到了曉波思想上尖銳和毫不含糊的一面。一般情況下,曉波表現得非常平和、大度、不好爭辯,與人們告訴我關於他在八十年代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兩回事。我想,八九之後的各種歷練,包括他在獄中的磨難,使得他的性格有很大的改變,至少在外在表現上是這樣。

  見過一次曉波大怒,那是在包遵信先生的追悼會快結束的時候。老包的追悼會是曉波主持操辦的,一位在中國思想文化界廣受尊敬,晚年處境艱難的老人,在辭世後受到親朋好友的追思、懷念,是極其自然,符合中國傳統人倫道德的。但當局如臨大敵,設置種種障礙加以干擾。我在赴火葬場的前一晚就接到單位打來的電話,表示對我要參加悼念的關注。在現場看到大批警察,虎視眈眈,隨時準備動手的樣子。追悼會上本該有一些關於老包的生平事蹟之類的介紹材料,由於警察的干涉,這樣的材料被撤除了許多,僅留下了一點點介紹。

  在追悼會馬上就要結束時,不知警察是要拿走什麼材料還是禁止有人把一小點東西放在靈堂前,破壞了追悼會完滿結束的氣氛。這時曉波忍無可忍,憤怒地指著警察大吼,還摔了東西,人們趕緊上前,使勁抱住曉波勸阻他,同時與警察交涉。警察見勢不妙讓了一點步,局面才緩和下來,給老包辦的追悼會勉強做到了好說好散。

  接著,曉波又根據事先安排,邀請到來者(包括好些外地來的朋友)到附近餐館進餐,期間還有一些周折,但在曉波及其朋友們的妥善安排下,眾多來人終於在餐廳安頓下來,一場對去世長者的追念活動總算是善始善終。

促成我對零八憲章的支持

  在二○○八年十一月中旬一次偶然的聚會中,我從曉波那裡見到零八憲章草稿文本。他說,希望我大力支持,在上面簽名。我回答道:要我簽名不成問題,因為我完全贊同憲章文本的內容,至於冒政治風險需要的勇氣,對我也不是問題,在這方面無需證明;但我不贊成發表這份憲章。曉波對於這樣的回答似乎有些吃驚,問為什麼。我說,發表眾人簽名的公開信或宣言,除了內容正確,還必須是形勢緊迫,在忍無可忍必須拍案而起時說話,不能搞成定期的例行公事,為了有事件發生而製造事件;在二○○八年,已經發表過一個以上的公開聲明,在下一年,因為有「六四」二十周年等日子,勢必還會有一份以上的公開信,太頻繁會使人們神經遲鈍、熟視無睹。

  曉波解釋說,發表零八憲章,是因為二○○八年是《世界人權宣言》公佈六十周年,中國政府簽署《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十周年的重要年份。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發表於十二月十日,我們這個零八憲章也打算在十二月十日發表。中國人的人權意識以前很淡薄,發表這個憲章,是為了提高這種意識,表示中國人認同文明社會的普世價值,是國際大家庭中正常的、合格的成員。我覺得曉波的這個說法很合情理,與我一貫的理念一致,就簽了名。我還就文本表達的準確與改進提了一些修改意見,他後來告訴我,經過研究,我的意見都被接受,吸收到新的文本之中。

  坦白地說,我對發表零八憲章的態度有一個從不主動積極到義無反顧地支持、捍衛的轉變,原因是當局的蠻橫壓制極大地激怒了我,尤其是對劉曉波的抓捕和判刑。我後來在多種場合表達我對零八憲章訴求的理解,那就是重申對於聯合國宣言與公約載明的,中國政府簽字認可的人類共同價值和政治社會原則。這是我簽名的理由,這是我從發起人劉曉波那裡得到的解釋。我說,如果因為這個就要抓人、判刑,那就「是對人類普遍價值,對國際大家庭的共同準則,對中國人民的赤裸裸的挑釁。」

  當局對零八憲章近乎瘋狂的反應有些出乎我的意外,在我看來,抓人和判重刑也不是在曉波的預料之中。當局會不高興、懷恨在心,這是預料到了的。好比在一個社區中有人大力宣傳「不要打人罵人,不要侮辱婦女」,對於有此類劣跡的人來說,當然有些刺耳,會認為是含沙射影。但如果他們稍有理性或感覺正常,那麼應該裝作若無其事地附和,至少也是不予置理,只有天字第一號的惡棍,在喪失正常感覺時才會暴跳如雷,說「你竟敢罵老子」,並對宣講者劈頭蓋臉地打過去。

  整個過程我看得分外清楚,當局一定要使劉曉波成為全世界矚目的大英雄,我們並不願意但毫無辦法。

  我盼望,用不到十一年,我就會再見到曉波。我對曉波充滿信心,對於一個坦然宣佈「我沒有敵人」的人,任何人都奈何他不得,包括最殘忍兇狠的人。

(徐友漁:前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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