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曉波的點滴回憶
萬潤南

 

● 天安門的血與火,讓一隻好鬥小公雞,涅磐為鳳凰。曉波終於從一個偏激的憤青,成長為一個大慈大悲的具有深厚人道情懷的獨立知識份子。

  得知曉波獲得本年度諾貝爾和平獎,我由衷地為他高興。深感世道人心畢竟良知未泯,也希望這能成為中國已經延遲得太久的政治改革提供一個契機。雖然我知道,這種希望其實很渺茫。

  我認識曉波很久了,也有一些交往。可能是彼此性格上的差異,關係並不親密。

一、來四通演講,並不理想

  二十多年前,當曉波作為文壇「黑馬」聲名鵲起的時候,我們就來往過。「四通」有幾位曉波的朋友,他們建議請他到四通來講課,我同意了。

  那時候,四通自己辦了個「四通管理學院」。名字叫得很大,其實,只是四通內部培訓幹部的短期學習班。但在潛意識裡,是想有一天能成為培養企業精英的「黃埔軍校」的。

  一九八八年,四通承包了雲南電子設備廠,開了民辦企業承包國營大廠的先河,這在當時引起不小的轟動。千頭萬緒,我們決定從培訓幹部入手,主要是當時雲南廠的幹部。所以那一期幹部培訓,我們就移師到昆明去辦。

  記得就是那一次,我們請了曉波。以往的培訓,主要是四通內部的幹部自己當老師,講四通的觀念、四通的機制、四通的發展歷史、四通的遠景規劃。也偶爾請外面的「名人」,我記得請過厲以寧、吳敬璉、蕭灼基這樣一些經濟學方面的老師。文化界的,記得請過金觀濤,讓他給我們講那個「超穩定結構」。 請曉波這樣的新秀,是頭一回。

  曉波講課的時候,我去旁聽了。因為忙,我很少去聽旁人的講課,但這次是例外。說實話,當時我很失望。曉波口才並不好,而且口吃。一說到激動處,口吃得就更厲害。我知道,一般口吃的人都極聰明。他們大腦的CP 速度極快,但I/O設備(嘴)速度跟不上,於是便期期艾艾起來。

  讓我失望的不是他的口才,而是他講的內容。也許,是我自己沒有文化,欣賞不了這匹黑馬的神勇。只覺得他「語不驚人死不休」,許多提法驚世駭俗,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偏激的憤青。記得他講到美國民主女神像手中的火炬的時候,用了一個非常不雅的比喻,大家哄堂大笑。雖然有「笑果」,但「效果」卻不好。每一期學習班結束,學員都要給講課的老師打分。可能是學員都和我一樣不懂文化,給他打的分最低。所以我們後來再也沒有請過他。

二、兩家常來往,陶寧陶力

雖然講課不請了,我們依然有來往。拐彎抹角的,曉波也算是四通的家屬。我當時的英文秘書陶寧,是曉波當時的太太陶力的妹妹。大家相處得像一家的親人。所以兩家時有來往。李玉和我拜訪過陶力、曉波的家,曉波也來我們家作過客。記得曉波在翻看我和李玉年輕時相冊的時候,說了一句非常經典的話:「真殘酷!」

  那還是二十多年前,如今更是「慘不忍睹」了。所以我很理解為什麼張愛玲到晚年時拒不見人。現在我也懶得被「照相」。哈,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小虛榮。

  當時,正是陶氏姐妹青春靚麗的年華。陶寧原來是北大的英語老師,長得白淨清秀;陶力則黝黑俏麗。一朵白牡丹,一朵黑牡丹,一對賞心悅目的姊妹花。

  後來曉波和陶力離異,我心裡對他頗有點不原諒。不自覺地,我把自己當成陶力的娘家人了。後來讀到曉波給劉霞寫的那些情詩,又有些動搖了。唉,感情這種東西,很難說得清楚,也是勉強不來的。

三、當開希黑手,其人其事

在八九年天安門廣場上如火如荼的時候,曉波領著吾爾開希到四通來找過我。所以說曉波是「黑手」,我的證詞是可以提供鐵證的。開希很聰明,也很容易受周邊朋友的影響。一個是北師大的明星老師,一個是廣場上的明星學生。那一天,我的辦公室裡可謂「星光燦爛」。他們很興奮,當時整個北京城的熾熱氣氛,很容易讓人忘乎所以。但我很冷淡,也很低調,只是給他們潑涼水。當時我還沒有準備、也不打算介入運動。至於後來的變化,那是我即將要披露的另外的故事,暫且不表。

  當年中共出版了一本書:《劉曉波其人其事》,卻無中生有的編故事:「今年四月,北京發生動亂後,劉曉波決定提前結束在美國的訪問講學活動,接受『中國民聯』的派遣,於當月二十七日匆忙回到北京,直接插手學潮,極力煽動動亂。四、五月間,他經常奔走於天安門廣場與四通集團公司之間,與該公司總裁萬潤南多次密謀策劃,對於動亂的不斷升級起了極其惡劣的作用。」

  中共的「有關部門」總是高估自己的對手,經常給他們安上一些莫須有的「豐功偉績」。唉,真不知道是該謝他們呢,還是該誇他們......

  倒是曉波後來在一篇文章裡,實事求是地記述了那一次會面。曉波確實是剛從美國回來,當時他在美國興師動眾地大批劉賓雁的「第二種忠誠」,我是頗不以為然的。

  劉賓雁先生過世以後,又有人出來放冷箭,大批所謂「第二種忠誠」。我曾撰文反駁。但當時我們並沒有涉及這些話題。

四、率君子絕食,功德無量

  廣場的形勢在宣佈戒嚴以後日漸緊張,我終於出手做了兩件事情。曉波和周舵、高新、侯德健所謂「四君子」,也宣佈絕食了。我理解他們是要取得在廣場上的發言權,以便和平地結束這場運動。

  侯德健是著名歌星,曉波和周舵大家也耳熟能詳,我這裡順便說幾句我所知道的高新。他是北師大學生,當時兼任校刊的編輯。有一次我到北師大演講,北師大的校刊上整理發表了當時我和同學的對話,整整兩大版面。我對文字有一種特殊的敏感,覺得把我信口開河的漫談整理得條理清晰、不枝不蔓,得有相當的文字功力。立刻問:誰整理的?答以北師大的校刊編輯。我讚了一句:是個人才。周舵聞風而動,立馬找到高新,把他招為部下。據說,高新到四通上班沒兩天,就跟著周舵到廣場絕食去了。

  在天安門絕食的四君子當中,多半和四通有關。我相信,這一點,四通人可以引以為傲。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四通人不僅積極地參與了經濟改革,也積極地參與了國家的政治生活。

  後來的結局大家都知道,終於開槍了。是四君子組織了廣場最後的撤退,避免了更多的年輕生命遭殺戮。這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善事。然而,他們卻遭到了逮捕、關押、判刑。這個無恥的政府,腦子絕對進水了。

  記得他們絕食的時候,發表了一份宣言,基本口號的頭一句便是「我們沒有敵人!」而且說明「不要讓仇恨和暴力毒化了我們的智慧和中國的民主化進程!」現在讀起來,依然意義非凡。

  曉波後來寫了《末日倖存者的獨白》,記述自己在廣場上的日日夜夜,以及自己的心路歷程和懺悔。我相信他的真誠。是天安門的血與火,讓一只好鬥的小公雞,浴血重生,涅磐成為鳳凰;曉波也從一個偏激的憤青,成長為一個「大慈大悲的具有深厚人道情懷的真正的獨立知識份子」。(蘆笛語)

五、溫和勝剛強,無愧殊榮

  發起「零八憲章」並推動連署,是曉波最新獲罪的主要「罪狀」。憲章的內容很溫和,我曾經說過,不過是重提一些常識性的東西:中國政府自己也簽署了的、世界人權宣言中關於普世價值的常識;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五條的常識;共產黨當年據說是為一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奮鬥時,曾經掛在嘴邊的常識。批評它的人甚至認為太溫和了,所以拒絕簽署。我一向認為,惟其溫和,才有力量。所以我在海外也參加了連署。

  就為了這麼一個溫和的憲章,曉波居然被重判了十一年!去年六月,當「有關部門」宣佈正式逮捕劉曉波的時候,我非常訝異。憤怒之餘,寫了幾句話:
   一介書生,煽動顛覆,何德何能?
   一腔熱血,憂國憂民,顧念蒼生。
   一字千金,零八憲章,鏗鏘發聲。
   一葉知秋,原來如此,胡溫新政。

  最後一句,我實實在在地表達了對那位老同學的失望。我曾經說:政治就是運轉國家機器,政治人物因此可以分成三類:一流的,發明和製造國家機器;二流的,熟練地操作和運轉機器;三流的,反被機器所奴役,成為其中的齒輪和螺絲釘。而我們這一代人,從小就是被當作「齒輪和螺絲釘」來培養的。一歎......

  開始,我們還認為可能是臨時性的「保護」拘押,敏感時期,國內的異議人士常受到這樣的待遇。過了半年,到年終的平安夜,曉波被宣佈判刑十一年!震驚之餘,我已經出離憤怒了,寫下了這樣幾句:
   一個暴君,蔑視世界,豎起中指。
   一紙判決,權力傲慢,厚顏無恥。
   一腔悲憤,普世價值,棄之敝屣。
   一種擔心,政改無望,革命將起。

  最後的擔心,也許是杞人憂天。中國應該告別革命了,革命的血腥只會是冤冤相報,然後擁立一個新的暴君。今天的中國,需要溫和的、漸進的、逐步的改革。曉波在法庭上發表的〈我的最後陳述〉,其中有許多閃光的片段。

  他說:「我堅守著二十年前我在〈六二絕食宣言〉中所表達的信念||我沒有敵人,也沒有仇恨。......因為,仇恨會腐蝕一個人的智慧和良知,敵人意識將毒化一個民族的精神,煽動起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毀掉一個社會的寬容和人性,阻礙一個國家走向自由民主的進程。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夠超越個人的遭遇來看待國家的發展和社會的變化,以最大的善意對待政權的敵意,以愛化解恨。」

  「我期待,我將是中國綿綿不絕的文字獄的最後一個受害者,從此之後不再有人因言獲罪。」

  「為踐行憲法賦予的言論自由之權利,當盡到一個中國公民的社會責任,我的所作所為無罪,即便為此被指控,也無怨言」。

  從這些話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曉波精神上的昇華,甚至是某種超凡入聖;感受到他的理性、妥協和寬容。他不把這個政權當作敵人,這個政權卻視他為敵。文明世界不可能對這樣的愚蠢和暴行熟視無睹、漠不關心。終於,十個月後,諾貝爾委員會用和平獎作出了回答。

  聽到曉波獲獎的消息,興奮之餘,我又寫了幾句:

  一位鬥士,身陷囹圄,舉世悲憤。
   一個獎項,伸張正義,公道自明。
   一幫奸人,瘋犬吠日,抓狂鬧心。
   一眾百姓,拍手稱快,普天同慶。

  說普天同慶,過了點。因為在民主派的隊伍裡,也有不同的聲音。其實,這才是民主的常態。

   這個獎,對曉波來說,是實至名歸。這個獎也是頒給為中國民主化進程盡心盡力、流血犧牲的所有人的。曉波說得好:這個獎,屬於六四亡靈......

(萬潤南,八十年代四通集團公司總裁。是中國民辦信息產業的先驅。至今北京業界仍尊稱其為大師級企業家。六四事件後流亡美國。)

 

 

【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