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雀無聲雁有聲(上)
盛禹九

 

● 編按:名作家、記者劉賓雁曾被稱為中國的良心。在癌症末期和作者的一席談話,涉及他一生的若干重要觀念。本文有意作一篇最後的記錄,以懷念亡友。


● 美國時代周刊2003年選劉賓雁為「亞洲英雄」之一,刊出其當年照片。(本刊資料)

  劉賓雁辭世五周年了。作為一個知名的作家和記者,他已經走入歷史;作為一個相知多年的老友,他依然活在我的心中。近年來,賓雁的身影不時在我腦海中浮現,他的一些隨意、傾心的談話常在耳邊迴響,使我感到有必要記錄下來留作紀念。下面記述的是我和他最後一次會晤和談話。

  那是二○○五年七月,我重返紐約探親,得知賓雁的癌症擴散後,便想到要去探望。行前,賓雁特意囑咐我:不要坐火車,要坐公車去。因為老伴朱洪的眼力已不如前,有個汽車站離他家很近,朱洪開車接送比較方便。

  我按照賓雁指定的路線前往。正是盛夏時節,新澤西的天空一片湛藍,白雲朵朵,陽光燦爛,隨車賓士在碧綠的原野上,周邊寂靜無聲,微風吹拂,使人暑氣全消。來到賓雁家,一進客廳,只見他穿一件深藍色短袖衫,躺在長沙發上看報;見我來到,連忙起身打招呼。這是我第二次來到他家。一年多不見,他增添了幾許白髮和皺紋,聲音依舊洪亮。當問到他的身體情況時,賓雁邊沏茶、邊對我說:「我現在吃中藥,是一位老中醫開的方子。目前我的自我感覺還好。」使我得到一些放鬆和安慰。

親吻一次家鄉土地就滿足了

  二○○三年九月,劉賓雁托我帶回一封寫給中共中央當局申請回國的信。信中寫道:「我被確診患了腸癌,國內子女急切希望我能回國治療和休養。我本人也有意看看國內的變化,同時探望幾位親友。長姐劉放養我成人,恩重如山;一九五七年又受我牽累受難,現一身傷病,年邁八十,時間不多了,我亟欲一見,略盡如子之心。同業老友健在者二三人,亦期有一會之機。此外便是看病、買書,別無他計了。」

  這次見到賓雁,我首先告知他:「你的信我已經托人轉交到了,至今沒有見到回復。」

  賓雁說:「我聽說了,沒被批准。上面有人表態:戈揚可以考慮,劉賓雁不能回來。」

  我說:「這樣的結果,人們早已預料到了。它出乎少數人的政治需要,有悖於天理人情。戈揚現在躺在醫院裡,說話都有困難了。她沒法回去,人家也不怕她回去。你的情況不一樣:儘管你回國後只是看病、探親訪友,別無他計,可在一些人的眼中,你仍然是一個喜歡干預生活的可怕人物。你的存在就是一個象徵,一種力量。聽說江澤民當政時,謝晉導演在一次會上對江說,應該允許劉賓雁回來,沒有道理不讓他回來嘛!江澤民沒有接話。他們內心虛弱,所以不能讓你回國!」

  「我有那麼大的威懾力嗎?!」

  「有的。」

  我倆哈哈一笑!

  我開始勸劉賓雁在境外安心養老。我說:「這裡有羅斯福說的四大自由,可以隨意寫作,研究學問;這裡有你不少的親朋好友,不會感到孤單和寂寞。當你八十大壽的時候,有那麼多熱心人為你舉辦盛大的祝壽會。如果回到大陸,你能享有如此規格的待遇和榮譽嗎?!」

  「我很感謝那些支持和幫助我的人們。我在這裡生活了近十八年,過得很充實;但不能說沒有遺憾。這裡流行一句話:『失去了土地,得到了天空。』意思是:雖然離開了祖國大地,卻得到了自由天空。這曾經是許多政治流亡者的一種感受和心聲。實際上,並不是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有這樣的感受。有些人在國內受到迫害,無奈地來到這裡,言語不通,找不到工作,連生存都困難,這『自由的天空』有什麼用?!其實,不止是一般人,許多民運人士來到這裡,都面臨著一個生存和發展的問題。有時,人們為了爭奪一個小小的生存空間,彼此內鬥、小動作接連不斷。我寫過一篇〈海外民運的悲哀〉,就是有感而發的。當然,就我個人來說,生存問題並不存在,可對『失去的土地』始終牽掛縈懷。隨著年齡老化,特別是患病以後,這種思念之情越來越厲害。因為那塊土地畢竟養育過我,那裡有我眾多的親友,有我生活的足跡,值得我重訪回味......一些人怕我回國後長久停留。其實,我的要求並不高,哪怕回去打個轉,親吻一次家鄉的土地,也就滿足了......」

  劉賓雁是很平靜、帶著感情說這番話的。他幾次仰望窗外,似在回憶,又像在等待和盼望......使我深深感受到一個白髮老人、他鄉遊子想回歸故土的急切之情。我無法幫助賓雁實現心願,只能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來寬慰他:

「回國的機會還會有的。索爾仁尼琴在外流亡了多少年,最後還不是回到了祖國嗎?!再等等吧。」


● 作者盛禹九是劉賓雁五十年代的同事和右派難友。(作者)

當右派是我最好的選擇

  聽著劉賓雁的訴說,不勝感慨!記起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幸而當了右派,沒有當走資派。」我問他對此如何理解?

  賓雁說:「這是我一九八五年悟出的一個道理。我在祝壽會上說過:我最好的選擇是當右派。如果我不當右派,要麼就一事無成,要麼就可能在文革中死去。我有幾種可能不當右派:第一種可能,一九五七年不戴右派帽子,但會給你記在帳上,給個嚴重警告或留黨察看之類的處分,我還是黨員,還可以當記者;然後,我會繼續寫文章,攻擊大躍進,再給我記在賬上,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六二年再給我平反;最後,到了文化大革命,新賬帳老帳一起算,像作家海默一樣,非死不可,絕對跑不掉!第二種可能,當高幹,活下來,像劉白羽、林默涵、魏巍那樣,很安全地活下來,結果落得什麼都沒有。這種可能,不值得羡慕。第三種可能,就是和『四人幫』搞在一起。我認識張春橋,可以依附他,非常興奮地投入,成為姚文元一類的筆桿子。可當時我的右派問題沒有解決,他們肯定不會要我。因此這種可能性也不會有。以上幾種情況,想來想去,我覺得還是當右派最好。若不是被打成右派,我至今也會像五十年前一樣,養尊處優,根本無法和農民對話。打成右派以後,我被打到底層,才有機會瞭解老百姓,才能從他們的立場看問題。儘管幾十年來受了不少折磨,家人也受到連累,至今回不了故土,我無怨無悔,因為我得到的遠比失去的要多!」

  我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因文得禍,也因文得福。現在,你在海內外享譽很高:在國內,有人喊你『劉青天』;在海外,有人稱你是『中國的良心』。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口碑更可貴的呢?!」

  「我寫過一些東西,受到社會的關注。中國的作家記者那麼多,為什麼獨我受到關注?還不是因為在中國寫社會問題的人太少了麼?文革以後,假如再有 個作家,比如王蒙、馮驥才、鄧友梅......他們每人哪怕只寫一篇關注社會的作品也可以,整個社會輿論的力量不就好得多嗎?當然,經過了多次運動,很多人心有餘悸,或者說心有預悸,不想寫,不敢寫。八十年代還有過清除精神污染,剛一起頭就被胡耀邦、趙紫陽制止了嘛,說明共產黨的領導人裡面還存在著正面的力量。在八十年代,在胡趙當政時期,沒有一個作家因為寫作被戴帽子,更沒有一個作家被逮捕。沒有嘛,怕什麼!」

  劉賓雁接著說:「哈維爾贊成一些哲學家的意見,認為知識份子的作用就是發出警告,使社會預見災難的到來。知識份子應該和專制、腐敗現象勢不兩立,應該是一切謊言的揭露者。一九六八年捷克的改革遭到鎮壓後,捷克的知識份子在最艱苦的條件下,成了堅持鬥爭的唯一社會力量,一個強大的民主傳統起了重要作用。我們沒有這個傳統。」

  我說:「李銳對我說過:中國知識份子具有天生的軟弱性和依附性。中國沒有西方那樣強大的民主傳統,卻有著強大的三綱五常、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和慣性。要眾多的中國知識份子發出不同的聲音,形成一種獨立的力量,在目前還存在著不少困難。」

哈哈,我崇洋媚外!

  「李銳是黨內真正的改革派和民主派,我很敬佩他。在中共黨內,像他那樣具有獨立人格和批判精神,和錯誤路線鬥爭到底、而又成效卓著的人是不多的;論成果的話,他可能是唯一的一個。他不是專業的作家和學者,平生大部分時間公務纏身,可是居然能有二十卷著作。他把中共幾十年黨史中的很多重要事件的真相揭示出來,特別是對最複雜、最詭秘的政治人物毛澤東的真實面目作出了深刻的分析,這是相當不容易的。」賓雁如是說。

  當回憶一九五八年和賓雁在山西農村度過的那段坎坷歲月時,我談起一件往事:當時和我們在一起「勞動」的另一位難友(《中國青年報》一個部主任,思想偏「左」,一九五七年也被打成「右派」,九十年代去世)曾經對我說,五四年他和劉賓雁一同採訪「日內瓦印度支那會議」,聽到劉賓雁對瑞士的自然風光和社會氛圍的讚賞,認為劉賓雁「崇洋媚外」。我對賓雁說,「這位老兄當年對你的這個評論,目前在國內一部分人中依然存在。人們對你的實際情況並不瞭解,是一種誤會。」

  「哈哈!我崇洋媚外?!」老劉聽著,一聲大笑,接著說:「瑞士的自然風光秀美,社會安定,舉世公認。人家重視環保,政策對頭嘛!我來到美國後,發現這裡有許多好的東西,但我對這個國家並不迷信。這裡的貧富差距很大,種族歧視問題依然存在。至於它對外霸權主義,特別是布希發動的伊拉克戰爭,許多美國人反對,我也反對。我不大理解,為什麼這裡有那麼多的中國人,包括許多民運人士,都支持布希的政策?!」

  說到這裡,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又補充說:「美軍佔領伊拉克已經一年多了,死亡一千多人,每天花費的錢財超過一億美元,美國人的生活水準每況愈下,福利不如歐洲,上班族工作時間長,休假比歐洲人短,現在人人自危,唯恐老闆有一天把自己趕走......伊拉克人在這場戰爭中的死亡和傷害,恐怕超出美國人的幾十倍......單憑這場得不償失、完全可以不打的戰爭,布希總統就應該下臺;但是很多人居然還死死地抱住布希不放!這叫人怎樣解釋呢?」

  劉賓雁是個理想主義者,喜歡研究問題,探索社會。聶華苓說過:劉賓雁一到愛荷華,就急著要瞭解美國社會。他看許多報紙、雜誌,還寫信給他認識的一個中國人,要看那個人寫的關於美國的一本書。劉賓雁說,他要研究美國社會的毛病和優點,資本主義社會究竟有什麼問題?這一切,能說劉賓雁是「崇洋媚外」嗎?!

不滿一些人的尊胡貶魯

  記得二○○三年五月我訪問劉賓雁後,寫了篇文章││〈二十年飄泊喜重逢〉,裡面提到一件事:「幾年前,一位老友(謝昌逵)去看望劉賓雁,劉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來探監了!」曹長青在二○○六年四月發表的文章中引用了我這一段話,並說:「正是由於這種對共產黨割捨不斷的戀情,劉賓雁才在自由的美國,感覺如同坐監獄。」其實,劉賓雁說這句話,主要反映他的一種「被流放」的心態。他思念故土,想「葉落歸根」而不得,因此把所居地視同「監獄」。這倒不是「對共產黨割捨不斷的戀情」,恰恰相反,是對自己「被(共產黨)流放」的一種憤懣和批判。

  劉賓雁對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獨立見解,而且相當執著。過去,我倆之間常有爭論。這次,我向賓雁打聽胡適在紐約的舊跡行蹤,想去參觀探訪。他不以為然地說:「現在一些人尊胡貶魯,你是不是贊成他們的觀點?」

  我明確回答他:「我不贊成尊胡貶魯。我認為,魯迅和胡適是我國近代文壇的兩個巨人。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貢獻,是同時代的許多文人學者無法比擬的。但胡魯兩人的貢獻,各具特點,各有千秋:魯迅偏重於『破』。魯迅對舊中國政治、文化、倫理,以及國民性格諸方面的剖析,相當深刻,可以說前無古人;但他在政治思想上究竟主張什麼,提倡什麼,不十分明確。胡適在許多方面是有破有立的:他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之一;他提倡白話文,反對專制獨裁,提倡民主、法治、憲政,具有時代精神,是我們國家努力的方向。人們說:二十世紀是魯迅的世紀,廿一世紀是胡適的世紀。我贊成這個觀點。」

  說完自己的想法,等待對方反駁。剛好朱洪走進屋來,跟賓雁商量著一件事,岔開了老劉的思路,他沒有和我展開辯論。我們轉入下一個話題。(待續)

(盛禹九:人民日報退休記者,劉賓雁的五七難友)二○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於北京

 

 

 

【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