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陸「和平」拜謁記
蘇曉康

 

● 編按:作家蘇曉康應邀出席十二月十日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典禮,偕妻赴奧斯陸。他形容此行所見所聞,百感交集,也是瞻仰文明、迴眸歷史的一次機會。


● 出席奧斯陸和平獎頒獎禮的(左起)蘇曉康、林培瑞、李淑嫻、李曉蓉、方勵之。(本刊資料)

「一年年地等待/我始終深信/你一定能回來......」

  舒緩、凄婉的女高音,叫我抑制不住淚水,竟至抽噎出聲,雖不能說悲從中來,卻也是打翻了五味瓶,二十年滋味莫辨。這曲並不陌生的《索爾維格之歌》,被挪威主人選來做開場曲,自然是因為姑娘訴說的那番忠貞,但是中國流亡者的此刻心境,卻要複雜得多。國內志士們在野蠻嚴酷的壓制下剛強不屈,輪番入獄仍堅守和平抗爭,終於迎來國際盛譽,卻到大典之日,竟無一人蒞臨,而要我們這些海外安逸者,來替代他們承受奧斯陸的和平禮贊,於是索爾維格姑娘的望眼欲穿,就變得更加灼燙。

  我個人二十年苟且孤寂的心境,不要說與邪惡廝殺相距萬里,跟盛典更不相與,豈敢假充聖賢,前來躬逢盛舉。卻不料中國當局杯葛「和平獎」,瘋狂到「寧堵一千,不漏一人」的程度,倒叫我們非去奧斯陸站腳助威不可,於是只好推著坐輪椅的傅莉,飛越大西洋來到日短夜長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待坐進這殿堂裡,仍有煎熬之感。

北歐小國遭遇過強權

  我的位子,在右側第四排最靠左,緊挨座席中央的空心島,那裡擺著兩把座椅,我想當然以為那便是所謂「空椅子」,誰知號角鳴起,走來挪威國王王后落座那裡,跟隨他們身後的,是諾委會五成員四女一男,魚貫前行登上主席臺。後來主席亞格蘭講畢,將一冊證書置於他的座位右側那把椅子上,方知那才是「空椅子」,而曉波的巨幅頭像,便在那椅子後上方微笑著。

  亞格蘭歷數「和平獎」遭遇獨裁政權的歷史,這次不僅獲獎者身陷牢獄,甚至沒有他的任何一位親屬、代表被允許前來奧斯陸,一百年多來還是頭一次。中國自近代為世界文明貢獻寥寥,卻常常輕易增添恥辱紀錄,她還總是覺得自己「國仇家恨」。亞格蘭精湛簡述「和平」思想與人權、文明之接榫,與劉曉波「非暴力」信念之吻合,也評說「非友即敵」(非此即彼)思潮在當下的氾濫。一個經濟強大的中國,卻暴虐其子民,於國際社會和文明前景堪稱隱憂,而美英法德諸大國皆與之媾合,挪威則憑依百年「諾貝爾和平」精神,踞普世價值高端,不願再沉默,一個北歐小國也敢仗義執言。

  挪威在歷史上遭遇過更橫暴的強權,即納粹德國。亞格蘭演說中,特別提到一九三五年授獎德國和平主義者卡爾.馮.奧希茨基,「引起軒然大波。希特勒暴跳如雷,禁止任何一個德國人前來接受任何一項諾貝爾獎。挪威的哈康國王沒有出席頒獎儀式」。五年後,一九四○年四月德軍攻佔丹麥繼之侵入挪威,派德國公使威逼哈康七世投降並批准吉斯林傀儡政府,遭到拒絕後,就派飛機用燃燒彈炸平國王居住的村莊,幸而國王和政府成員提前走脫,「他們站在深可沒膝的雪地裡,看著德國空軍把這個小村莊裡那些簡樸的農舍夷為平地。」(《第三帝國的興亡》)

  查諾貝爾和平獎網頁,從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三年,奧斯陸四年沒有頒布「和平獎」。

「和平桂冠者」將長久寂寞

  典禮場所,是奧斯陸市政廳,猶如艨艟兩翼風帆高聳的一棟簡樸磚石建築。奧斯陸也是一座沒有森森殿宇巍巍鐘塔的歐洲都市,與巴黎羅馬判若兩界。維京人後裔的風俗為何如此儉樸?我不得而知。儀式第二天我們抽空去參觀附近的「海盜博物館」,途經國王的夏宮,就是一棟農舍。挪威極富庶,資源豐沛,他們只是不肯奢華而已,國家實行令人豔羨的福利制度,社會公平指數和生活幸福度,皆世界領先,不要說後發達的亞洲、拉美國家難望其項背,歐美發達國家也不敢逼視。但是他們更加領先群倫的,還在價值、精神層面,所謂「倉廩足而知榮辱」這個樸素倫理,只有他們相稱,超級大國統統不配。由此觀之,現代史上人類文明的罕有進展,只發生在他們這裡,世界其他地域都談不上。所以今日執文明之牛耳者,是九世紀海盜的後裔。

  Peace Laureate 這個詞,在中文裡還很陌生,我不知道準確對應的中文是甚麼,暫且譯成「和平桂冠者」?這種最高獎賞光顧中國人太罕見,也是它生疏的原因之一,而中國社會的反應,常常不堪聞聽。

  這是第二次了。前一位是二○○○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高行健,不但中國官方的全國作家協會、文聯發文聲討,海內外民間的作家們也群起攻之,指責高行健「放棄良知,逃避現實」,與此次劉曉波被指責「反對革命,主張妥協」,有異曲同工之妙。歸於人文類的兩個諾貝爾獎項落到中國,其得主都被他們自己的祖國視為異類,也在大眾社會成「千夫所指」,是一個頗耐人尋味的現象。

  普世價值不僅常常被統治集團所抵制,也為普羅大眾所陌生、費解,這在中國近代已屢見不鮮。為人熟知的便是自由主義傳入中國的命運,思想史家對此的解釋也是眾說紛紜,有說「激進思潮激盪不已」,或歸咎於「五四反傳統主義」,也有說「救亡壓倒啟蒙」等等,我們今天可以看到這種思潮波瀾的復甦回盪。無疑劉曉波的「非暴力抗爭」理念,既是自由主義的,也是溫和保守的,雖然中共待他「如臨大敵」決不姑息,未料深仇大恨的民間卻恨他還要「美化中共」,這樣的尷尬,卻是超過了胡適他們當年的。總之將個人當作一種不可化約價值的那種環境,在中國尚為遠去。所以我想,劉曉波的寂寞將不會是短暫的。據說這次在奧斯陸將有一本紀念冊等著劉霞的邀請者留言,但是我沒遇到它,否則我會這麼寫:

  「曉波,你是沒有敵人,但是大眾的麻木、幼稚和仇恨不會放過你。」

「和平獎」提升了「無敵論」

  中國經濟暴富、價值失範、社會破碎,是中共意識形態解體的自然後果;民間的多元性、灰色地帶擴充了,但是社會的容忍度,卻不見得有甚麼成長。比如「階級鬥爭」已經多年不提了,民間的基督教家庭教會宣揚福音的「寬容」、佛教色彩的「法輪功」也講究「真善忍」,這些難道不是都很溫和嗎?為甚麼劉曉波還是孤掌難鳴呢?

  沒有中國人知道,和平獎委員會今年選擇劉曉波,曾是一個艱難的決定。典禮之後的晚宴上,諾委會副主席凱西.庫爾曼Kaci Kullmann Five女士作了動人的演講,彷彿是跟獄中劉曉波面對面的一次交談,她說:「作為諾委會成員,我無權披露我們討論時的詳情,但我願意做個小小的犯規。劉曉波,當我們決定選擇你之後,我們也反詰自己的良知:添加這麼沉重的責任,對你和你的家庭是公平的嗎?你會不會覺得我們授予你和平獎,反而讓你更艱難了?後來看到劉霞興奮不已對CNN說『榮獲和平獎是巨大的榮譽,也承擔了更大的責任』。兩天後她去探監,你喜極而泣:『我沒想到他們敢於授獎給一個監獄裡的犯人』,聽到你們的反應後,我如釋重負,欣喜於你絕不是一個不情願的獲獎者。」

  不少人說,劉曉波的「和平桂冠」,有一半是胡錦濤相送,因為後者犯了一個低級錯誤,無端重判前者十一年徒刑。這種看法忽略了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即諾委會對劉曉波《我沒有敵人》的異常傾心。對於兩極化日趨嚴重的這個世界來說,曉波的法庭陳述,又借由諾貝爾桂冠的提攜,而被賦予普世、先鋒的廣泛涵義。所以典禮中麗芙.烏曼朗讀這篇文字,宛如一曲歌詠,仿佛曉波當初就是寫給此刻;而它的全部內涵,要等到這個特定場合,才能釋放出來。也只有此刻此地,純用中文書寫的一種理念和情愫,才那麼貼切而不流失地可以用另一種語言完整表達出來,那是我們在其他時空中讀不出來的。

  尤其他寫給劉霞的那個段落,「你的愛,就是超越高牆、穿透鐵窗的陽光,撫摸我的每寸皮膚,溫暖我的每個細胞,讓我始終保有內心的平和、坦蕩與明亮,讓獄中的每分鐘都充滿意義......」,如泣如訴、愁腸寸斷,中英文在意義上的融合、毫無縫隙,到了美麗的程度。

要童聲,不要暴虐遺產

  面對今日執核武說話才算數的這個世界,挪威的發聲,竟是借由了孔子儒學早已滅絕的那個國度的一位知識份子,連他都曾是一個「反傳統者」。劉曉波「非暴力」信念的價值來源在哪裡,是一個有待學者去釐清的思想史課題,而我坐在奧斯陸市政廳裡的悲哀卻是,在「和平桂冠者」的故鄉,暴虐歷史的遺產正在發揚光大。始自辛亥,軍閥坐大,再繼之「五四」反帝,強人稱霸,梟雄迭起,國共兩黨爭鬥,神州血流成河,何曾有過「和平」之瞬間寸土?暴力循環自不在話下,甲子六十年裡人命如草菅,這個本土暴政吞噬的屍首,超出外寇殺戮多少倍;運動、整肅、監禁、槍殺輪番用過之後,乾脆堂而皇之坦克上大街。

  這個橫暴了百年的世道,社會難容「和平」價值的存活,民眾視「非暴力」「妥協」為軟弱無奈,再自然不過,而這樣的土壤,也只能是暴君一個個你方唱罷我登場。

  暴虐孕育仇怨,自不待言,暴虐還可以遺傳,《紅燈記》裡李鐵梅的那一腔「仇恨入心要發芽」,便是怨婦江青的得意之作。以暴易暴,亦並非捨此無他選擇,而是因為「仇恨」具有神奇的社會動員功能,也是最易獲得的一種社會資源,且取之不竭。凡梟雄者,欲圖大事,豈不朝思暮想?它也總以「救民水火」為招牌,共產黨當年就起家於「勞苦大眾」的救星,終而成就一代暴君毛澤東,那是一個嗜血的「紅太陽」,我們怎能再輕信當下的暴力革命言說,即便他聲稱代表「受害者」?

  我在典禮上看到最後的童聲合唱節目,才破涕為笑,因見合唱團首排最中間,站的是個小男孩,也最矮小,被兩側高大的金髮少女擠得無處容身,他似乎不舒服地時而閉嘴時而唱兩句,憨態可掬。這是挪威國家歌劇和芭蕾舞團童聲合唱團,諾委會邀請了中國童聲合唱團,卻被拒絕。

  童聲合唱是曉波對奧斯陸慶典提出的唯一要求,令人叫絕,讓我覺得曉波「西化」的極致,即在此人性之微,而非政治、文化之大端。曉波也曾跟我談到一次他的兒子,父子早已天涯淪落,他決不會奢談甚麼「望子成龍」,卻要在這個時刻,讓童聲來告慰一點甚麼,於願足矣。童聲是未被玷污的聲音,沒有虛妄,也不貪婪,更無仇恨。拒絕和平,也就是拒絕童聲。

(二○一○年十二月二十日 美國德拉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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