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統一導致今世落後

◎ 鍾祖康

中國全國一統,任何一個命令,無論何等荒謬,都得舉國奉行。戴蒙教授說,中國最終被歐洲凌駕之謎,就在於中國的長期統一和歐洲的長期分裂。

  聖誕節北上挪威第二大城市伯爾根與妻子的家族歡渡節日,再次感到這個高度富裕、文明和現代化的社會,人倫間的關係明顯比華人社會來得成熟,以「發乎情、止乎理」居多;他們手牽手圍著聖誕樹不分老少都隨便唱得出多首傳統歌曲,其樂融融,其情感人。

  我在攝氏零度左右於屋前的北海垂釣,起碼一公斤的鱈魚(cod)、青鱈(pollack,挪威語lyr),幾乎垂竿可得,而且只是用金屬造的假餌(這裡的人釣魚罕用真餌)。在夏天,更不用走到屋外,在陽台垂釣即可。北海除了給挪威帶來每天三百萬桶時值一億美元的石油,還有巨量漁產。國人若見此狀,必發出「得天獨厚」之類驚歎,而不知中東、非洲等地的巨量石油只成為少數既得利益者的發財工具,加上濫採導致油產日減,並未能像挪威、加拿大或美國那樣的惠及平民;另外,國人亦無視全球許多漁米之鄉包括中國許多地方,由於竭澤而漁和疏於保育,已變成不毛之地。在這心境下,我展讀當今演化生物學大家Jared Diamond教授(戴蒙教授)的巨著 Guns, Germs and Steel(《槍砲、病菌與鋼鐵││人類各社會的命運》),戴蒙教授要解答一個問題,就是為甚麼是歐洲人征服美洲、澳州、非洲,甚至亞洲,而不是歐洲人被他們征服?

   戴蒙教授說廿五年前在新幾內亞研究鳥類演化時,當地甚孚民望的土著領袖Yali問他:「為甚麼總是你們白人生產出那麼多貨物,帶來新幾內亞,但我們黑人卻自己只能炮製出那麼少的東西?」的確,正如作者說,這個問題貌似簡單,其實無比艱深。當時他沒有答案,卻在往後廿多年縈繞於懷,不斷追尋,方有所獲,他說這本書算是給Yali 的一個答案。但從筆者看來,戴蒙教授不但回答了Yali的問題,也解答了許多中國人的疑惑。誠如當代生物學泰斗威爾森 Edward O Wilson教授評該書說「對社會議題思考之深、表達之清晰,無出其右。」筆者以為,此書奪得一九九八年普立茲獎,仍未足以說明其份量。

萬年前最後冰河期決定人類分野
  戴蒙教授稱,當前人類發展的不均,關鍵起點在一萬三千年前人類最後的一個冰河紀之後,自那時起,在不同大洲之上的人類發展差異明顯增大,有些地方發展出使用文字和金屬的工業社會,另一些則只發展出沒有文字的農業社會,再等而下之者,還保留著石器時代的狩獵社會狀態。這個不均的歷史發展最後成為現代世界的模版,因為使用金屬和文字的社會其後征服甚至滅絕了其他社會。而征服者的武器不僅是刀槍,也包括細菌,例如十六世紀初西班牙以六百士兵攻陷阿茲特克帝國(Aztec),其後再以不足兩百士兵輕取印加帝國,靠的就是當地土著沒有免疫力的天花。
戴蒙教授深刻研究了人類社會在過去一萬三千年的發展後,總結出幾個左右一個地方或一個大洲發展的最重要因素。第一大因素是,這個大洲上有多少適宜於大量繁殖的野生動、植物。原因是只有發展農牧業,才可以令社會上一批人無須為口奔馳,可以專心發展其他專業、鑽研治國之術或專職從軍。但各大洲可供大量繁殖的野生動、植物數目其實不多,分佈也極不平均,譬如澳州只有一種動物可供畜牧,而當地土著也沒有將之馴服。

  第二大因素是,鑑於大部份社會的科技、政治制度,以至用作畜牧的動植物,大都來自其他社會,而不是由自己發明或發現,所以一個社會是否具有便於器物發明、思想和動植物傳播(diffusion)的條件,非常重要。這一點與我歷來的觀點不謀而合,即自由傳播思想和充份善用發明,往往比發明本身重要,這已從中國的所謂四大發明得到最佳印証。器物、思想、動植物之傳播,要視乎地理上有多少天然阻隔、地理上的主軸是由東而西,還是由南而北等等。若是由東而西,即廣大幅員在相同緯度之上,氣候接近,則動植物、風俗習慣傳播容易,如亞、歐;反之,若主軸是由南而北,即地域橫跨多層緯度,氣候處處不同,傳播艱難,這是非洲特別是美洲難以在洲內快速傳播文明的重要原因。

  第三大因素是大洲的面積大小與人口多寡。地大、人多意味著會有較多發明,較多互相競爭的社會、和不求改革即被殲滅的壓力。


中東肥沃月灣糧區變成沙漠
  所以,作者說,中東和中國各樣條件其實不壞。在地中海之東的一片平原,土壤極其肥沃,氣候溫和,迅即成為人類產糧重鎮,人稱「肥沃月灣」(Fertile Crescent, 即今天的約旦、敘利亞和伊拉克一帶),為中東日後的領導地位埋下種子。從西元前八千五百年到西元前五百年,歐亞洲(Eurasia)西面的發明,幾乎都是來自「肥沃月灣」或其周邊。一直到西元十五世紀,科技還是主要從伊斯蘭世界輸入歐洲。但為甚麼「肥沃月灣」自十五世紀逐漸失去領導世界的地位呢?主要原因就是,「肥沃月灣」變得越來越不肥沃。從考古資料可見,原來「肥沃月灣」曾大部份為森林所覆蓋,但由於伐林造田、或濫伐木材,而當地的降雨量偏低,和大量羊群覓食,樹林來不及再生,卒將「肥沃月灣」變成沙漠,世界文明中心亦隨之逐步由「肥沃月灣」一帶移往西歐及北歐。作者說,生態破壞與文明衰落、權力轉移關係甚大,這也是另一個文明|馬雅文明|沒落的重要原因。今天,許多人每將中東地方寸草不生的沙漠當作是與天地並生的無妄之災,是「禍從天降」,其實都是人禍!考古學家更發現,甚至是撒哈拉沙漠,在西元前九千至四千年之時亦非沙漠,而是處處草木、湖泊、野鳥之地!濫伐林木和沙漠化,不正是中國自古而然、於今為烈的大問題?但作者不從這角度去解釋中國的沒落。他提供了一個令中國民族主義狂熱者更尷尬的答案。

鄭和與哥倫布故事的啟發
  戴蒙教授說,中國的發展條件相當不錯。譬如像「肥沃月灣」那樣早就發展農業;從南至北,從沿海到西藏高原,孕育了多種多樣的穀物、動物和技術;地大,可養活大量人口;和「肥沃月灣」比較,沒有那麼乾燥,生態環境沒有那麼脆弱,令中國的密集農業可垂一萬年之久。這些優勢令中國一度在科技發展方面領先全球。直到十五世紀初,中國派鄭和七下西洋,在一四零五年的首航中,有「寶船」六十二艘,最大者長四十四丈、寬十八丈,隨行二萬七千八百多人,比哥倫布早八十年,規模亦非哥倫布可及萬一。但其後由於權力鬥爭而「罷寶船弊政」,中國的航海探索事業開始了廿八年後戛然而止。對於這段歷史,中國民族主義者無不扼腕嘆息。

  但戴蒙教授發現,原來哥倫布的航海探索事業也一波三折。生於義大利的哥倫布為了張羅船隻出海探索,轉而效忠葡萄牙國王,但葡萄牙拒絕給他船隻出海時,他去請求Medina-Sedonia公爵,被拒後,再去求 Medina-Celi伯爵,再被拒,最後跑去西班牙國王那裡要船,國王拒絕了他,但最後讓他上訴,並予接納。戴蒙教授說,要是當時歐洲由頭三位拒絕哥倫布的統治者任何一位一統天下,歐洲人的美洲殖民歷史怕要改寫。戴蒙教授說,正因為歐洲四分五裂,哥倫布可以周旋於各國之間售計,就像中國春秋戰國時的思想家和謀士周遊列國、大放異彩那樣。而當西班牙開始殖民美洲時,其他歐洲國家眼見財源滾進西班牙,其他六國也加進殖民美洲的事業,情況跟歐洲其他的事物如大炮、電燈、印刷術的引進一樣︰最初某些地方或會由於一些古靈精怪的理由而不肯創新,但在鄰國的壓力下,還得就範。

  但中國則全國一統,任何一個命令,無論何等荒謬,都得舉國奉行。戴蒙教授說,即使現代中國還擺脫不了這種遺毒,譬如文革期間領導一聲令下,全國學校即關閉了五年。因此,他說,要破解中國最終被歐洲淩駕之謎,竅門就在於中國的長期統一和歐洲的長期分裂!這跟葛劍雄教授在《分裂與統一》巨著中提出的「亂世的魅力」之說,交相輝映。若以金融投資譬喻,歐洲的發展屬於分散投資型,不會全敗,也不會全勝,正如十個統治者不容易個個都是廢人癡漢屠夫,也很難個個是聖人,但長遠而言,分散投資通常是大贏家。中國的全國一統、極度集權則屬於孤注一擲型,一贏全贏,一輸全輸,屬病態賭博。短期而言,孤注一擲或有曇花一現的燦爛,但從中長期言,傾家蕩產、家散人亡,非常正常。
(鍾祖康:香港政評家,現移居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