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台灣不平靜

◎ 蔡詠梅

三二○台灣總統大選,我們應邀赴台北參觀選情,見證了因一場突發刺殺事件而引起的空前政治風暴。

  台灣選舉猶如政治嘉年華會,而這次選情緊繃,選戰打得激烈,加上港人由自身處境而產生的移情作用,因此到台灣觀選,今次特別踴躍。

  十八日在機場見到好幾個觀選團,也碰見不少熟人(有的是回去投票)。據悉香港政界、學界、社團、媒體受邀或自行組團前往的就有好幾百人,而且還有許多個人自遊觀選行。後來在泛藍泛綠競選總部,甚至還見到台灣四日遊的香港旅行團。到台灣看選舉成了港人的旅遊項目!

  我和我的同事金鐘是參加台灣新聞局駐港機構光華新聞中心主辦的香港媒體觀選團,接待單位是台灣國家通訊社中央社。主人除安排我們到競選現場參觀外,還於選前選後各安排一場台灣民主化與兩岸關係討論會,及拜會了兩岸主管政策陸委會,和國民黨的智庫國家政策基金會,可說很周到也注重了意見的平衡。

  頭一兩天大家參觀、拜會,參加討論,心情都很輕鬆,但誰也沒有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頗為詭異的暴力事件使選情急轉直下,高潮疊起,作為見證的傳媒工作者,當然會覺得過癮至極,不虛此行。但作為一個對中國民主化有很大期待的人,這次選舉的意外引起的震盪和衝擊,可能要歷經更為長久時間的思考和檢討才能消化。

座談會上突聞出事
  出事那天(三月十九日)下午我們正在台北國家政策基金會與負責研究國民黨國防外交大陸政策的鄭安國先生會面座談。鄭安國先生在國民黨執政時,是台灣官方駐港代表中華旅行社董事長,港人很熟悉。約二時四十分,參與座談的一位港人出去打了通手機進來,打斷正在介紹兩岸經貿關係的鄭安國先生,說接到消息陳水扁在台南拉票掃街被鞭炮燒傷,會場一陣騷動。隨後金鐘也出去與他的朋友楊憲宏通電話,證實確發生事故,說副總統呂秀蓮也受傷,但無大礙。座談會又繼續開下去。
  座談會結束後,打開電視,突然說是槍擊事件,民進黨秘書長邱義仁表情凝重,宣稱子彈已找到,並說已啟動國安機制。眾人嘩然,議論紛紛。上午到民進黨競選總部時,同行有人看見邱義仁在二樓無事可做,神情落寞,猜測邱義仁或許對勝選己灰心失望,因為絕大部份民調預測連宋會勝,而地下賭盤更一面倒將賭注押在藍營這邊。此時,大家都意識到槍擊事件有可能改變歷史。
四點鐘後,來到國民黨中央黨部,人群三五成堆正在議論剛發生的事,氣氛異常,大門外架起了防暴的鐵馬和鐵絲網,防暴警察就位。港澳各界觀選團約一兩百人被安排在隔壁中央日報禮堂,鄭安國先生又把剛才在國家政策基金會對我們講的兩岸問題又向大家講了一遍,但大家有輿趣的只是槍擊事件,紛紛提問。有位港人起身說,他要仿效沈富雄,對槍擊事件提四種可能性:苦肉計、泛藍偏激者幹的、精神患者幹的,查不清楚。

  約五時獲悉連戰和馬英九在中央黨部召開記者會,我急忙趕去,執勤的國安人員戒備森嚴,沒有新聞採訪證的一律不准靠前,警衛人員態度也很不客氣,到台灣採訪不下四五次,這種情況我以前從未見過。馬英九宣佈,由於國家元首遇刺,連宋在全台的最後一夜造勢晚會全部取消。

  走出國民黨黨部,暮色四合,面對中正紀念堂肅立的一排防暴警察的剪影不詳地預示著一場政治風暴即將飆起。

台灣電視競爭激烈立場偏頗
  是夜在酒店有線電視觀看大選新聞。台灣有線電影,立場或藍或綠好走極端。親綠的民視大肆渲染總統遇刺的悲情,並不時播出北投民進黨總部收到的一封以泛藍的語氣傳真函,揚言對阿扁不利,新聞有強烈暗示。而中視播的聊天節目「文茜遇到駭客」,一群泛藍名嘴,則以最尖刻的語言嘲諷陳水扁遇刺是一齣自編自演的苦肉計。

  台灣電視競爭激烈,為搶收視率不擇手段,不久前才鬧過「許純美事件」,這次最讓香港傳媒大開眼界的是選舉開票的搶先灌水。台灣選舉投票下午四時剛一截止,不過數分鐘,各電視台就不停滾出最新計票數字,其實四點鐘時,許多投票所仍在大排長龍。這些不斷滾動積累的數字是依據各電視台派駐各地記者按民調報上來的虛擬數字,待得到中選會遲來的正式數字後才會再作調整。更荒謬的是,藍綠電視台為取悅自己的慣性觀眾,往往把自己支持的候選人的票數有意報高。但如果事與願違,自然是空歡喜一場。

  投票日上午去參觀了一個設於學校中的投開票所,投票分兩部份,先投總統選票,然後再投公投兩案票。見一些選民投完總統票後即昂然而出,顯然是反公投的泛藍支持者。台灣這次選舉,投票率(投票選民與合資格選民,即在台有戶籍者之比)高達百分之八十。

在泛藍總部看開票
  下午五時我在泛綠競選總部,開票電視是民視,陳水扁領先五萬,萬面綠旗翻動,喇叭聲響成了一片。待我轉到連宋總部,報出的票數卻是連宋領先二十萬票。在震耳欲聾的搖滾音樂間歇時,我聽到身邊有人興奮地說,領先二十萬,阿扁追不上了!

  原來在外面群眾歡聲雷動時,競選總部高層已知情勢不妙,根據中選會的開票,曾一度超前的連宋已開始落後,這時外面的電視屏幕也開始慢慢逆轉,六時左右扁蓮領先一度挪開七八萬票之距,泛藍群眾面露焦慮之色,然後差距又收窄,群眾轉憂為喜,呼聲雷動,「連宋,加油!」的口號久久不息。但這兩三萬距離似乎凝固了一樣,此後再無變動。失望、嘆息、悲憤彌漫全場,有個女子伏在我身上痛哭起來。

  泛藍只以二萬九千的微弱票輸掉,加上使選情一夜翻盤,疑雲重重的總統刺殺案,我不禁敏感到「台灣從此多事」,對身邊的香港行家說,「可能會發生動亂!」

  當時在場外舞台上帶動群眾造勢的兩名主持人說了「我們國親黨要輸得有風度,要保持理性」之類的話,看來泛藍最初是有輸了就接受敗選事實的心理準備。但連戰在宋楚瑜陪同下八時十五分出來,話鋒一轉,突然提高音調說,選舉不公,要提出當選無效訴訟。全場沸騰。當晚我在電視上再看到連戰面部的特寫鏡頭:嘴唇緊抿,眼含淚花,是一張被欺負了的無比悲憤的臉。

  這一夜台灣不平靜:台北民眾在總統府前紮營示威,高雄民眾用宣傳車衝擊地方法院,與警察對峙,台中市民眾砸爛了地檢署大門 ... 勝選的一方也不好受,民進黨競選副總幹事吳乃仁在勝利揭曉那一刻說,這種勝利太沉重了,我們心情都太沉重了。

  一場民主的盛會怎麼會變成一個脫序的演出?民主國家選舉勝負結果如果差距太微都不免會有紛爭,如當年美國布殊和戈爾之爭,但被視為亞洲民主模範生的台灣何以如此不堪?

族群被嚴重撕裂
  就我個人的觀察,台灣這次選舉有一個深層問題是台灣被族群嚴重對立所撕裂。由於歷史(日治、二二八及兩蔣威權統治)和現實(中共的外交打壓和文攻武嚇)的原因,台灣確實存在外省和本省籍兩個族群的融合問題,但因不存在宗教和種族這類死結,其實並不嚴重,但政治人物為打選戰,將國家認同置於一切國計民生的議題之上而激化了對立。在連宋競選總部,我問一位作家,為何某學者會有如此偏激的立場,他答說,藍綠之間必須選邊,站在中間無人理你。在這樣的選舉文化中,理性已被情緒壓倒。而在槍擊事件發生後,被撕裂的傷口看來更難愈合。

  另一個問題是選後至今爭執不息的選舉公正性問題。有人說民主要深化,民主新政權要鞏固。不錯,但這個崇高目的只能以程序的正義,即一個乾淨公平的選舉來實現。如果只求勝選,不擇手段,遊戲規則任其破壞,損害的將會是民主本身,民主非但不能深化,反而會倒退。

  本來槍擊事件已為選舉投下了的深重的陰影,但令人遺憾的是,作為國家元首兼總統候選人雙重身份的陳水扁在國家出現這樣的危機之時,竟是盡可能加以利用,公權力私用,使競選的平衡向自己一方傾斜。

陳水扁公權力私用,競選失平衡

  陳水扁在槍傷後可以自己走進醫院,在傷口縫針時打手機向焦急的愛妻報平安,而次日獲勝後又九十度鞠躬向支持者致謝,可見僅是皮肉傷,但他為甚麼不在第一時間安撫正為國家元首遇刺惴惴不安的全體國民,要他們「該幹甚麼就幹甚麼,該競選就競選。」 但陳水扁卻藏匿了十個多小時才於深夜播放了一個早已錄製的影帶。他這半天幹甚麼去了?

  作為國家元首在國家發生危機時匿而避見國人,這是否為失職?

  阿扁八九小時不亮相,讓他的支持者的悲情持續發酵,讓反方向陰謀論(藍營或共產黨的殺手要幹掉阿扁,如民視的暗示)在南部耳語口傳中擴大,也讓他的對手無奈地放棄本欲大拼一場的最後造勢(民進黨先宣佈停止競選造勢,連宋跟進,不過民進黨集會以為總統祈福之名仍繼續舉行。連宋吃了大虧),甚至對手為顯示風度上門慰問還吃了閉門羹,總之絕不會給你半點便宜可沾。
這個槍擊事件巧合之處太多,不合情理之處太多,人人心中充滿疑問。一個外電記者私下說,這個事件只有兩個可能,或是奇蹟,或是大謊言。

  可憐泛藍,面對這樣奇怪的元首遇刺事件是進退失據,質疑不敢,不質疑不甘,結果是牙尖嘴利的陳文茜大跌一跤,被人罵「沒人性」。陳文茜言論一貫偏激,缺乏公信力,可說是活該。但第二日勝選後,人人得以質疑真相,以總統之尊甚至還主動亮肚皮以釋疑。難道人性標準彈性這樣大,僅隔一日同樣的提問就沒有了「沒人性」?據悉槍擊事件發生後,一位著名傳媒老闆立即拍桌道,「阿扁贏了!」但這種勝利給人感覺很不光彩。

  在中國傳統政治文化中,政治就是騙術,因此我們很推崇「諸葛亮妙計安天下」。這次出來參加聲討陳水扁的朱高正即有政治是高明的騙術之名言。朱高正還認為民主政制也可以是不擇手段,這種見解中國人中至今很有市場,在有關台灣大選的爭論中,不乏此類看法。我以為這種對民主程序正義的輕視大概就是此次事端的禍根。

  現代民主政治雖然不是很乾凈,但現代民主的政治透明度、輿論監督及權力制衡即是要將政治中欺騙的成份降到最低程度。許多人包括我不太相信陳水扁是自導自演,也正是因為基於這樣一個常識:在民主政治中陰謀成功的機會太小,而失敗的代價卻太大。但如果陳水扁嘴裡講民主,私下搞陰謀,那他這次就踢到鐵板了,相信付出的代價將是不可承受之重。這也是我對民主政制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