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紫陽同志
◎ 李 銳

編者按:本刊從北京獨家獲得李銳先生親自送到趙紫陽家的這篇紀念文章。未經李銳先生核准校正,若有誤排,由本刊負責。文章介紹去年底作者夫婦去北京醫院看望留醫的趙紫陽實況。

相見真難半月前,坐床吸氧喜交談。
忽聞噩耗我無淚,正氣千秋天地間。

  去年十二月廿九日下午,下了一個大決心,我和老伴到北京醫院去看望趙紫陽同志。九月間知道他身體已很衰弱,特給中央領導人寫了一封信,說不要再軟禁了,至少應給他會見朋友的自由。還提到遵守憲法的問題。

  到達九一一病房時,門外有四位便衣衛士,以種種藉口阻攔。磨了半個多小時,老伴讓他們電話請示,最後得到允許進了房間。

  紫陽正坐在床上,前面小桌上放著報紙,還有個小電視。鼻子插了輸氧管。我首先代表一些老同志,老朋友向他問好,希望他多加保養。我們已有好幾年沒有見面了,他的面龐顯得消瘦,氣色尚好。他說,二十四小時吸氧,飲食等還可以。我勸他不要看報紙,保護好視力。他同我老伴說,他的夫人雙目害黃斑病已經失明,神志也不大清楚了。他不想久住醫院,希望回到家中。

  我同他談到宗鳳鳴、楊繼繩兩人的書已經在香港出版(宗是他的同鄉,交往最密切。書名《理想、信念、追求》,封面有副題:「我的人生回顧與反思兼和趙紫陽談話的一些回憶」。序言中說道:「對六四事件的鎮壓,是鄧小平晚年的歷史悲劇;對胡耀邦、趙紫陽兩個改革領導人的撤換,是鄧小平的最大失誤。中國的改革開放走上了曲折的和更為艱難的道路。」關於「六四」事件,根據趙的談話,前前後後有較詳細敘述。書中說,「趙紫陽不但在經濟上全力推進改革開放,而且在政治上也突破了鄧小平的僵硬立場,成為中共內部推進民主政治的代表人物。」「六四」事件,趙決不「認錯、認罪」,這在黨的歷史上是「破了例」的。「這需要有非凡的勇氣。」「認為是正義的,趙紫陽則不怕丟烏紗帽,為真理而不要寶座,為正氣甘受囹圄而不懼。他自己是做了坐牢的準備的。」

  楊的書名《中國改革年代的政治鬥爭》,封面上有《附錄:三訪趙紫陽談高層政治秘辛》。這本書還有一個黃色紙條套封,上面印有:「趙紫陽親述﹃六四﹄內幕,細說﹃六四﹄前後心路歷程及與鄧小平恩怨情仇。珍貴歷史資料首次公開。」作者是新華社的老記者,三次訪問的時間是: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六日,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九日,二○○○年五月二十八日。趙紫陽在中共十三屆四中全會上的自我辯護發言,則附在書後。參加四中全會時,這個發言我看到過。這本書的封底印有「趙紫陽親述﹃六四﹄高層鬥爭內幕」的幾條:「李鵬陳希同趁趙紫陽外訪向鄧小平謊報軍情。鄧小平家屬不滿鄧被李鵬捅出台前。楊尚昆喬石不堪老人壓力轉態支援軍管。學生批評鄧小平引致﹃龍為大怒﹄。鄧朴方:﹃學生會把我們垛成肉泥!﹄彭真﹃無論如何不要動武!﹄李先念:『要下決心抓他幾十萬人!』鄧小平家中舉行高層會議決定動武鎮壓。」

  趙說,他知道這兩本書,很關心兩位作者現在的處境。我告訴他,兩位所在單位領導都找他們談過話,受到責難,他們都照常生活。病房中還有其他人,我們也不便久談,就告辭了。
  今年一月八日,應邀參加社會活動。我先到海南,十五日到廣州。十七日一早去早餐時,賓館同住的熟人就告訴我:趙紫陽於今日清晨去世,外電已有報導。這太意外了。早餐後回到房中,任仲夷、吳南生、林若、杜瑞芝等幾位老同志先後來到,他們同紫陽都曾在廣東一起工作過,任老同趙八十年代也有過交往。由於我到醫院看望趙的事,外電已有報導,我就將情況向他們彙報了。並談到,這兩本書的出版,對趙是一種安慰。這天下午五點來鐘,我同老伴來到省委大院一棟樓房的一層不大的房間中,這裡佈置了一個悼念靈堂,牆上掛著大幅趙的晚年彩色照片,滿面笑容。上懸大幅橫聯「沈痛悼念趙紫陽同志」。我倆行三鞠躬後,又同其他幾位一起行了三鞠躬。

  我是廿一日回到北京的。臨行前,我看到了近幾日的香港《明報》,關於趙紫陽去世前後的情況有許多報導,刊登好些大幅彩色照片,都在最重要的位置。一月十二日刊有通版大標題「外交部指趙紫陽患病住院」。文中寫有我到醫院看望趙的情況,談到宗、楊兩本書。「趙說,那我就放心了。」十五、十六、十七三天,都有趙的病情等報導,田紀雲曾到醫院探望。十八日第一版整版報導「趙紫陽逝世」,大幅照片佔四分之一版,大標題為「趙紫陽自由了」。其他兩個版共刊有許家屯、丁子霖、嚴家祺、羅孚、王丹以及徐四民等香港各方面人士十六個人的悼念文章。查良鏞「兩度悲痛落淚」(刊有照片)。趙的女兒通過手機說:「他今天早上平靜地離去,最後獲得了自由。我誠摯地感謝所有人的關心和祝願。」十九日兩個版刊登:「家中設靈花圈滿道」等報導。「鮑彤夫婦被阻赴弔唁」等。二十日的第一版全版刊「中央准辦告別禮,八寶山送趙紫陽」的報導,半個版面的「全球獨家照片」,「攝於昏迷前一天」,正是我到醫院看望時的神態。第二版整版報導香港「民主派默哀演成立法會流會」,半版大幅照片即二十四位民主派議員為趙默哀一分鐘的情況。
  在回北京的飛機上,回想起這幾天的情況,哼了前面四句詩,表達我的心情,並為此寫了上面這些說明,作為我對紫陽同志的悼念吧。至於我同他的交往,有些是重大事件的交往,以後再追敘。

二○○五年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