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殊自由民主新戰略
◎ 邱翔鐘

編者按:美國總統布殊推行自由民主的國際戰略,備受歐美左派抨擊,本文對美國這條新外交路線的由來、合理性、成效與美歐矛盾作深層剖析,並指出中共堅持專制,必將遭到圍堵。


  
美國總統布殊今年年初第二任就職演辭中說,美國的自由越來越有賴其他地方自由的成功,美國的切身利益與美國的自由民主核心價值一體相連,最終在全球結束暴君統治是美國的長遠國策。
多年來,國際政治都是在爾虞我詐中追求主權國家的利益。即使是在一九七○年代的美國總統卡特高喊「人權外交」,一九九○年代英國首相布萊爾(港譯貝理雅)倡導「人權高於主權」的時候,國家利益仍然是外交活動的指導原則。今天,在國際外交的縱橫捭闔中,美國也不可能不考量現實政治、國家利益而權宜行事,但是,無可否認,在全球範圍內推進自由民主的事業將越來越成為美國外交政策的主要指導準則。

  曾任英國工黨政府外交顧問的克拉克(David Clark)撰文寫道,布殊的就職演說「改變了一切;以為我們還在同羅斯福和肯尼迪的美國打交道的幻覺已經完結。」另一位願意面對現實的左翼評論家,即早已收擋的原英國共產黨理論刊物《今日馬克思主義》主編馬丁雅克(Martin Jacques)認為,舊的世界秩序已經一去不復返,布殊政府的單邊主義只是打破舊秩序的手段,它正在建構新的聯盟。數十年來,甚至可以說數百年來,我們所熟知的,以民族國家為單位,以實力為基礎的地緣政治外交思路受到挑戰。
九一一改變美國催生單邊主義
  這種在國際外交上推進自由民主理念的做法是所謂新保守主義者鼓吹的思想。不過,與國際左派圈子中流行的看法不同,與其說是「新保」劫持了美國的外交政策,毋寧說是國際局勢使布殊接受了「新保」的一個重要理念。要知道,不管左翼人士如何誇大「新保」的能量,其實,原來只是書生論政的新保守主義者儘管已進入建制,也不過是目前在美國掌權派系中的一個相對而言比較小的派系。真正的「新保」人物中,職務最高的不過是擔任副國防部長的伍福維茲。布希及副總統切尼,國防部長倫斯菲以及國務卿賴斯等主要決策人物都不是新保守主義者,而是所謂美國利益至上者(asserted nationalists)。布殊等人在九一一之前反對在國際上承擔國家重建的任務。九一一使他們改變態度,接納「新保」的主張,直接捲入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政權改變和國家重建。

  九一一事件催化的美國外交路向,目的是實現世界的民主化,手段包括所謂單邊主義和必要時不惜在軍事上先發制人,一改由羅斯福到肯尼迪等歷任美國總統依靠盟友,通過國際組織和按照國際條約行事的路線。這一備受美國自由派和歐洲左派人士詬病的路向,在布殊上台之初已經顯露端倪,九一一事件加快了這一方針的形成,並進而使布殊等人接納被某些人稱為「民主帝國主義」的主張,在全球範圍內推動自由民主制度的建立。所謂單邊主義以及不再通過國際組織,不再依照國際法等當然是簡單化的說法。美國的確不理會老歐洲一些國家的意見,也不願意受到處於半癱瘓狀態的聯合國的約束。但是,即使是在歐洲最不得人心的伊拉克戰爭,美國也不是單打獨鬥,而是組成了自願者聯盟。目前,已經有人建議組成民主國家聯盟,對付專制獨裁國家和流氓國家。美國也在推動聯合國的改革,包括改變利比亞和古巴一類嚴重侵犯人權國家操持人權委員會而美國一度被攆出該委員會的荒唐局面。

  美國由於無法得到聯合國授權對伊拉克使用武力,無法證實薩達姆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以及發生在伊拉克監獄的虐待俘虜等事件對於美國及其盟國的聲譽造成嚴重損害。美國在伊拉克戰後事務的處置中犯了許多錯誤增加了穩定局勢的困難。但是,美國及其盟國不僅推翻了殘民以逞的薩達姆政權,而且啟動了中東局勢的良性變革。從長遠的史觀看,美國及其盟友的行動有可能獲得歷史的肯定。二十世紀的歷史表明,左翼知識份子心懷善意而目光既短淺又膚淺;他們對納粹德國和共產蘇聯的認識錯得很離譜。如果不是邱吉爾,羅斯福,戴卓爾夫人和里根總統等英美當權人物的堅定,人類大有可能落到納粹或共產暴政統治下。二十世紀的歷史還表明,多數人的意見有可能是錯誤的;一九三八年,當英國首相張伯倫與希特勒簽訂慕尼黑協定回到英國時,多數英國人支持他,歡迎他。

布殊擇善固執中東民主露曙光
  歐洲人,尤其是凡事都持懷疑觀點和不信任態度(cynical)的,包括英國在內的左翼知識份子,以及向來就對盎格魯撒克遜引領潮流,主導國際萬般無奈的老歐洲領袖人物,本來就厭惡美國布殊政府咄咄逼人的姿態,更視美國以世界警察自居,以改造全球為己任是天真幼稚,甚或是霸道橫蠻的行徑。美國是否有決心和能力帶領世界擺脫獨裁暴政當然有待歷史作結論,不過,我們也許不必像歐洲某些自以為是的知識份子那樣,斷言布殊的一套純屬掩蓋美國操控全球,維護本身利益的一種手段,也注定不會成功。

  順便一提,布殊演辭中有一句話顯然是警告包括中國專制統治者在內的政府領袖。他說:「有長期控制習慣的政府領袖需要知道,服務你們的國民,你們要學會信賴他們。(你們要是)開始走上進展和公正的途程,美國會站在你們一邊。」(原文為:The leaders of governments with long habits of control need to know: To serve your people you must learn to trust them. Start this journey of progress and justice, and America will walk at your (side)。

  與舊歐洲某些人以為布殊主義(Bush Doctrine)此路不通,第二任期間勢必改弦更張的預言不同,布殊在揭櫫自由民主價值的同時,在人事佈局上重用支持和贊同其在全球倡導自由理念的萊斯為國務卿,任命有強烈新保守傾向的博爾頓為駐聯合國大使,提名新保主要理論家和謀略家伍福維茨出任世界銀行行長。布殊宣告的治國和治世方略以及人事佈局表明,他不但不會改變九一一事件以來改變世界局勢的做法,而會更加不遺餘力,繼續第一任期間開始的事業。布殊政府在伊拉克使用武力改變政權,在歐洲不惜忤逆部份盟友,在亞洲重組聯盟,都不是權宜之計。高揚自由旗幟將是美國外交路線長期的指標。

  採取這一路線的時間不長,現在來下結論太早,可是,初步的跡象至少令布殊政府受到鼓舞。除了阿富汗舉行全國選舉之外,推動自由民主的努力在中東有了初步成果。伊拉克戰爭和推翻薩達姆政權兩年來,儘管武裝反叛力量繼續在伊拉克造成嚴重的安全問題,但是,伊拉克局勢正在走向穩定。不論有多少人不滿意美國的做法,無可否認的事實是,原來沒有多少人認為可能成功的伊拉克選舉中,在武裝反叛分子死亡威脅之下,伊拉克人踴躍投票,選出自己的代表,有代表性和民意授權的伊拉克新政府已經組成。在一個長期沒有實行代議民主制的國家中,實現規範的民主和法治決非易事,反復在所難免,但是,伊拉克的進步不容置疑。近來,伊拉克反叛力量的攻擊行動減少,美軍受到攻襲的事件更少,美國軍方開始評估逐步撤軍的方案,表明局勢好轉。如果在薩達姆長期統治,存在多種族,多教派的伊拉克可以實現民主,有哪一個國家的統治者可以剝奪民眾的民主權利?

  與此同時,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衝突出現了和解的跡象。在前巴解領袖阿拉法特死後,阻礙和解的主要障礙消除。新任巴勒斯坦主席阿巴斯主動向以色列示好,約束巴勒斯坦的激進好戰派。阿巴斯說,殺害以色列平民是恐怖分子。而以色列總理沙龍冒著的生命危險決定要以色列退出加沙地區。更為急劇的變化是黎巴嫩的雪松革命(Cedar Tree Revolution)。黎巴嫩前總理哈里里遭人暗殺引發了黎巴嫩大規模示威的人民力量,迫使軍事佔領黎巴嫩二十餘年的敘利亞撤出軍隊。與此同時,當政超過二十年的埃及總統穆巴拉克承諾允許今年稍後的總統選舉中實行差額選舉。在保守的沙烏地阿拉伯,統治集團承諾下次選舉時容許婦女投票。中東和世界其他地方民主化的進程不可能一蹴而就,不會一往無前;民主進程的反復和挫折難以避免;推動民主的努力需要決心和長期的努力。

美國和歐洲存在巨大差異
  當我們談論西方的基本價值時,指的是自由,民主,寬容和公正等。不過,在實踐中,在實施這些基本價值時,美國和歐洲存在巨大差異。對於一九三零年代大蕭條的記憶和抗衡蘇維埃帝國的需要導致大西洋兩岸達成戰後福利資本主義和多邊外交的共識。這一共識首先在一九七○年代的尼克森推行金融單邊政策時開始破裂,布殊的外交和軍事單邊主義說明大西洋聯盟失去了共同的意識形態基礎。

  美國的保守主義的傳統源於美國特殊論。生活在從來沒有實行過封建領主制度的國度,美國人心目中的自由不但指擺脫專制統治者的自由,而且指不受政府管制的自由,同時也是市場的自由,是對放任市場的尊崇,認為資本主義有一種道德的淨化功能;美國的遼闊國土和豐富資源也有助於造成平等的機會之邦。

  從根本上說,由於歷史經驗迥然不同,歐洲和美國對於資本主義的態度迥然有別。歐洲無可奈何地接受了資本主義的同時始終關注其醜陋和有害的方面,並發展成為社會市場經濟,追求財富均等。歐洲的平等追求是在多數人並無機會獲得財產所有權的背景之下,因此,財富再分配的追求變得明顯;而財富的再分配有待政府主導。不久前的民意調查表明,在歐洲,大部分人認為政府有責任確保民眾的基本需要。即使在英國,多數人同意,政府應該保證醫療和教育等基本福利。在美國,認為政府應該確保民眾需要的人數只有三成左右。

  歐洲和美國在理念上的差異以及聯盟根基的消失有可能形成歐洲和美國的分化。如果中國,印度等國真正崛起,未嘗不會形成一個多極的世界。但是,今天的世界仍然是由美國主導的世界。法國總統希拉克,俄國總統普京和中國領導人叨念的多極世界只存在於他們的想像中,存在於他們的共同聲明中而不存在於現實的世界。多年來,憑藉歐洲共同體和歐盟抬高自身地位的法國領袖(尤其是希拉克)繼續做著這一美夢。然而,擴大成為擁有二十五個成員國的歐盟成員國中,親美勢力越來越大,等到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甚至土耳其都加入時,盎格魯撒克遜的影響力將更大。如今,由於法國的影響縮小,法國國內對於歐盟不滿之聲日盛,法國在本月底的對歐盟憲法的全民公決投票中,反對票很可能獲得多數。由於歐盟憲法必須獲得二十五個成員國一致通過,法國反對票的勝利事實上將否決掉歐盟憲法。無法整合自身力量的歐盟在可預見的將來不會有資格與美國平起平坐。

中國不民主勢將成被圍堵目標
  在亞洲,存在三個有潛力成為強權的國家,即中國,日本和印度。在美國主導的世界中,日本是它的主要盟國,印度與美國的關係越來越密切。中國具有成為多極世界一極的潛力,但是,中國不但還不是一極,而且,能否實現其潛力要看許多因素。中國大陸在經濟方面高速發展,其經濟與國際融合的程度甚高,但是,迄今未有根本改革的專制政治和普遍存在的前現代觀念令人擔憂。一方面,中國大陸的經濟和社會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現行的政治制度難於適應社會的變化,到某一程度,某一時候,穩定局面和高速經濟發展可能無法維持。另一方面,如果中共能維持其統治,以其可以集中力量發展軍備的優勢使它很有可能成為侵略的力量,首先是對臺灣和台海的安全構成威脅。

  美國希望中國經濟繼續發展,並在此基礎上逐漸變革成為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在此同時,美國除了維持本身的巨大軍事力量優勢,還在建立預防和抑制中國惡性變化的同盟,即東靠日本,西連印巴,南接東盟,北撫俄國。如果中國變成民主自由國家,它會受到文明世界的歡迎;中國堅持專制,不但四鄰不安,美國也視之為威脅,「反華反共」勢力結盟,共同圍堵中國,勢不可免。中共的專制政治,以民族主義維護合法性的法西斯性質以及憤青(憤怒青年)的仇外喧囂最終會成為self-fulfilling prophecy,你以為人家威脅你,說人家會圍堵你,結果人家真的要圍堵你。

(邱翔鐘:資深新聞工作者,前香港信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