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永遠的思考者
◎ 厲 放

● 夜幕沉沉,四周一片寂靜,走向窗口,仰望繁星。我又看到了他,那個永遠的「思考者」,小娟心中永遠的「帥哥」。他說:「我正在蓋一座大廈,有個很大很大的花園 ......」


   二○○五年伊始小娟(楊小凱夫人)和孩子從大陸回來,路經香港住在我家。這天我剛回家,小娟從她帶回來的一堆行李中取出一張嵌在木框裡一尺見方的黑白照片,「你看,我的帥哥」,說完,她先爽聲笑了起來。她的笑很有感染力,使我一顆本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我接過照片,拿到窗下,借著亮光仔細看了起來。

  啊,羅丹的「思考者」,我們年青時的相冊裡都有的「那一張」——一張年青、自信、凝重的臉,一隻手托著下巴,目光深遠,堅定。「甚麼時候照的?」我問小娟。「二十八歲,從牢裡放出來以後在廬山拍的。」我找了一張特別的包裝紙,小娟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包好,彎著腰,放進箱子。想了一下,她怕旅途中照片被壓壞,又打開箱子,取出衣服,把照片放在中間,再放幾件衣服隔在上面。我看著小娟最後蓋好箱子,拉上了拉鏈,平靜淒笑。忽然一股難言的痛楚和辛酸湧上心來,那些鎖不住的記憶又悄然泛起。

  第一次見到小凱是我到了澳洲Monash大學,開始讀博士。那天我一個人找到他的辦公室,三樓最後一間——緊挨著樓梯口。這時他已經很有名,剛從香港大學訪問歸來。因為我讀過十多年前他寫給我父親的信,此刻帶著好奇和欽佩敲開了他的門。

初見小凱和他的牢獄後遺症
  小凱的房間裡除了一台電腦和他眼前的一小塊空地,桌子、椅子、書架、窗台、所有空間都堆放著書稿。來人不能說無處下腳,落座的地方是沒有的。我的突然造訪顯然把他從電腦上引開了,但思緒似乎還沒有離開。他沒有按照一般的待客之道招呼我入座,倒是省去了找不到座位的尷尬。我站著,望著他,一時我們倆都有點不知道說甚麼好。

  還是他先開口,詢問了一些我當時的情況。很快我發現他好像「很害羞」,說話時經常避開目光接觸。我當時只覺得有點不自然,也不明原因。儘管如此,他還是表現出了相當的熱情,並友善地邀請我下次到他家,認識他的太太小娟。

  這之後我聽說了一些他的「故事」,也目睹了不少他不同「常人」的所作所為,然這些都與大牢生活有關。我們私底下歸納了幾條:


  牢獄生活的後遺症之一——與人交談時很少喜形於色,不習慣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

  後遺症之二——人多時經常出現「愣神」、「走神」,大概是坐牢時的自我保護。

  後遺症之三——不喜歡聚眾人多,特別是華人社會。聽說在香港他做惡夢,因為見到太多中國人,以為回到了從前,使他想起了大牢裡的日子。

  這些故事聽得辛酸,使我感到非常壓抑,常想他當年經歷的是怎樣的折磨啊,即使到了自由天地那陰影竟然還沒有退去,而他的太太是怎樣在這陰影下生活呢?疑問一直在我心裡,直到那一天見到了小娟:

  一個善良、能幹、開朗、熱情、堅強的女人,覺得真是上天配好的一對——小娟是一個可以使小凱擺脫惡夢的人。我和小娟一見如故,成了好朋友。

小凱和小娟的熱心幫助

  當時我已經知道儘管小凱在Monash大學有穩定的教職,但他們一家在海外是白手起家,小娟也像我們這些留學生一樣要去外面打工。而小凱還是經常招待我們吃飯,有時在他家,有時在外面。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汽車,生活諸多不便,如果有事讓他們知道了,小娟就風塵僕僕開著輛不算新的車來到我的住處,二話不說接上我就走。當時她要照顧兩個孩子和一家人的生活,晚上還要幹活,佔用她的時間經常使我倍感不安與內疚。但她好像從不介意,一路總是有說有笑。

  他們的第三個孩子Eddy比我兒子大十個月。一開始小娟就對我說:「你做學生沒有收入,生活不容易,能不花錢就不要花,Eddy用的東西我都給你留著。」事情果真如此,孩子吃、穿、用的東西源源不斷從小凱家轉移到了我們家。

  我和孩子還在醫院時,一天清晨小凱和小娟來了。來得那麼早,一定是兩個人去上班之前先轉到了醫院來看我們。我身體不適,連站起來招呼他們的力氣都沒有。小娟忙著捺住不讓我起身,小凱徑直走到小床前,看著還在熟睡的孩子說了句:「Baby is very cute」(嬰兒非常可愛),說完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小娟說他們前兩個孩子出生和成長時正是最艱苦的時候。那壓力、困惑和憂慮使小凱終日寢食不安,很難身心放鬆地和孩子們在一起,儘管他內心極其渴望。我記得有一次晚上我們一夥人吃飯,小娟感慨地對我說:「你真幸運,還有空閒和朋友一起吃飯、聊天。小凱當年做博士,忙得甚麼都顧不上,一天到晚都在辦公室。導師交待的書多得看不完。」我聽了既慚愧又緊張,生怕自己的博士做不完。

  看過了孩子,他們倆要走,小娟塞給我一個信封(裡面有現金),我既感意外又百感交集。那時他們為了還銀行貸款,小娟生完孩子就去工作,這錢我怎麼能收?小凱看著我,如像有點不好意思,慢慢地說:「這沒有什麼,一點意思。」當年在那樣的條件下,他們所表達的「一點意思」,令我感慨萬千,至今難忘。這次我又向小娟提起當年的那個信封,她又是以爽朗的笑聲回應我,並且說:「可惜當時的條件不好,不能幫助你更多。」甚麼是世間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我想我是得到了!

買地蓋新房,一生自強不息
  小凱買了一塊地,要蓋房子了,我們都為他高興。這麼多年他們搬了幾次家,住新房子還是第一次。那一陣小凱整天樂得合不攏嘴,大夥聚在一起就聽他講怎麼用心地勘察地基,小心地丈量每一寸土地,精心地設計房子結構,細心地查看圖紙,費心地走訪施工現場,耐心地與施工隊切磋技藝,以保證房子有質有量。說起他的房子,小凱興致高昂,充滿期待和嚮往。他不僅發現澳洲蓋房子不打地基,蓋得快,而且砌磚的方式也和中國不同。

  有一次說起新房子,他的興致來了,說自己在勞改時動過瓦刀,蓋過房子,「真要房子有質有量,只能自己親自操刀。」我便趁著熱鬧和他打趣,「小凱,你專門研究勞動分工,怎麼這會兒連蓋房子都要自己動手?」大夥笑作一團,小凱紅著臉,也跟著笑,半天沒有說話。房子蓋好了,很快成了我們的據點。那房子夠大,小凱好客,小娟會做菜,再有他們家小朋友多,大人孩子各取所需。就是小凱不在家時,我們也經常去玩。

  房子的正堂顯著位置掛著一楨小凱父親寫的字「自強不息」。每次看到,我都為之一振,它好像在講述小凱的生平,又似在教導我們人生本該如此,要自強不息。再想想小凱每天在這裡演繹著它的真正含義,更使這座大屋有了別樣的意義。我想那幾本經濟學巨著就是在這大屋裡完成的吧?他所要重建的經濟學大廈也是在這裡構思的吧?「只道旅途人太倦」,小凱最後也是在他心愛的大屋裡靜靜睡去。

  這晚,夜闌人靜,我和小娟清茶一杯,相望而坐。對她的到訪我期待已久,同時心裡一片悽惶。那目睹親人漸去的傷感、傷心、傷痛,想想也覺悲涼。我不忍猜想小娟會如何說起,又如何面對那錐心剌骨的創傷,我做了再經歷一次悲痛欲絕煎熬的心理準備。

  一縷清煙從杯中緩緩溢出,小娟的臉變得朦朧,她的聲音低緩平靜。她說起這三年來小凱生病、診病、治病,病情時好時差時危,生命漸強漸弱漸逝。一家人焦躁焦慮焦急;希望失望盼望;祈禱祈盼期待。她沒有了眼淚,有的只是無盡的感懷和回憶。而當談起朋友們的關心、支持和幫助,她雙眼泛光,泫然欲泣。她要我們放心,她要帶著孩子回到那親愛的大屋去,那裡到處彌漫著小凱的氣息。我聽著,內心激盪卻無言以對。小娟沒有淚飛如雨地傾訴痛苦,她還是那麼堅強,樂觀和鎮定,那麼充滿陽光和生命,儘管那痛苦足以令人痛不欲生。對她,我難道還需要再說些甚麼?

  夜幕沉沉,四周一片寂靜,我走向窗口,仰望繁星。生命也許真的脆弱,隨時可以消失,世間之物也許沒有永恆,一切都可能轉瞬即空,唯有死者的靈魂和生者的情感可以超越時空,永續長存。這晚,我久久難眠 ......

  小凱已經離開,我自以為早已習慣於人生中各種各樣的損失,但仍然擺脫不了沉重的心情。我又想起那張照片,我認識他,曾是他的學生,做過他的朋友,這是多麼好啊!

  這晚,我又看到了他,那個永遠的「思考者」,小娟心中永遠的「帥哥」。他已不再「二十八」,面容有些蒼老,但還是那麼凝重、自信,目光還是那麼深邃、堅毅。這晚,他興高彩烈地說:「我正在蓋一座大廈,有個很大很大的花園 ......」

  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小凱,我們是那麼地想念你啊 ......


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