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警察讀者」的公開信
◎ 余 杰

● 編者按:這是余杰為其即將由本刊出版的新著《天安門之子》寫的自序。首次公開去年十二月和劉曉波、張祖樺一道被秘密審訊的經過,那是這位知名青年作家第一次面對赤裸裸的暴力專政。他的感受和上帝的呼喚同在,銘記不忘。

  警察讀者們,在我的新作《天安門之子》在香港開放出版社問世前夕,我寫下了這封給你們的公開信。你們確實是我的「忠實讀者」,在二○○四年十二月十三日對我進行傳喚的時候,強迫我「自願」答應讓你們從我的手提電腦中拷貝走文章和資料——當然包括這本正在編輯中的書稿。因此,你們比所有的讀者都「先睹為快」了。

  我理解你們對閱讀我的書稿的熱切盼望。早在二○○四年七月訪問美國歸來的時候,我剛剛走下飛機舷梯,幾名便衣就緊緊跟隨在身後,並不時地用對講機通話。我感謝你們特殊的迎接方式。當我正在排隊辦理入境手續時,便衣們都走進了海關的辦公室。幾分鐘之後,一大群穿著海關制服的人員走到跟前,表示要檢查行李。於是,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檢查中,幾個箱子全被翻得底朝天。當海關職員發現幾本有關基督教的書籍時,如獲至寶般地詢問說:「這是不是法輪功的宣傳資料?」這樣的職業素質讓人啼笑皆非。

  最後,海關職員把注意力集中到手提電腦和照相機上:「這是你新買的筆記本電腦嗎?」

保護我的私人電腦不被沒收
  我回答說:「這是我已經使用了一年多的舊電腦,你們看,表面還有磨損的痕跡呢。」

  「那麼,你拿發票出來,如果沒有發票,你就得先把電腦留在我們這裡,明天找到發票之後再來取;否則,我們只能把它當作你新買的,你要依法納稅。」

  在這段時間裡,先後到達機場的有好幾個航班,數千名旅客川流不息地從身邊走過,他們當中許多人都隨意地挎著裝有手提電腦的挎包,海關人員卻熟視無睹——我是惟一享受到了這種殊榮的例外。

  「那麼,我繳稅好了。」我知道你們想將我的電腦留下,然後竊取電腦中的材料和文章。你們會拿著放大鏡去檢查每一個字,將所有「大逆不道」的「反動文章」搜集起來,作為有朝一日的「罪證」。我決定不會讓這台手提電腦離開身邊,便選擇了繳納這筆高達三千元的根本不該繳納的稅款。你們的企圖沒能得逞。

  二○○四年十二月十三日晚六點,五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敲開我的家門,一名警察向我出示了一頁「傳喚證」。我要走近去仔細閱讀,誰知此警察拿著傳喚證恐慌地往後退了兩步——難道以為我會搶奪並銷毀了它不成?一瞥之間,我看到了傳喚的理由是「涉嫌危害國家安全」,落款則是「北京市公安局國家保衛大隊」。

  兩名牛高馬大的警察扭著我的雙臂將我帶入樓下的警車,並將我夾在後排的中央。前後還有數輛警車「保駕護航」。我對這樣的大動干戈感到困惑——我又不是詹姆斯.邦德(占士邦)英國○○七間諜對於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你們根本不必出動如此麼多的人馬。

  來到附近派出所的一個房間之後,長達十四小時的審訊開始了。我沒有受到肉體的折磨,還有幸享受到了免費的麥當勞牛肉漢堡。整整一個通宵,幾批警察輪番上陣,紅臉白臉黑臉相繼出現。最有意思的是,在審訊的過程中,不時有警察進門來,拿著一張小紙條放在主審警官的桌子上,仿佛案件又有了甚麼重大的進展。這是故意表演給我看的「心理戰術」。

去年十二月被恐嚇審訊經過
  一名中年警察扮演「孔子」的角色。他自稱在高校工作過,便以導師的面貌出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前程遠大,不要繼續誤入歧途了。你的問題主要還是交友不慎,與劉曉波等社會渣滓來往。你已經走到了危險的邊緣,一定要懸崖勒馬。」接著,「孔子」先生為我設計了幾條燦爛的人生道路:「你可以做學術研究嘛,再進入學院也不難啊,以你的聰明才智,很快就可以當上教授的。不然,你還可以寫暢銷的小說和影視劇本,一集就可以掙十萬元,有名又有利。你寫這些內容,我們不會干涉你的創作自由。現在大家都忙著掙錢,你也該為自己多考慮考慮。」這位慈祥的人生導師,如果脫去警服的話,說不定可以參加當年曲嘯、李燕傑的講師團呢。「孔子」先生苦口婆心地勸誡我說:「我知道,我也許會成為你文章中的反面人物。但不管你如何看待我,我是為你好才說這些話的。儘管你現在可能不能接受我的意見,但你以後冷靜下來好好思考之後,總有一天會發現我的一番好心。」儼然是對我推心置腹了。

  「孔子」的勸說沒有奏效,「關公」立即上場了。這名年輕的便衣警察,一進門來便歪著脖子打量我,一看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善於打架鬥狠的角色。他將我審視一番後,猛然衝到面前來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好過!你是文化流氓,我們是政治流氓,我們還怕你不成?」看來,他要給我一個「下馬威」呢。「關公」畢竟心直口快,三五句之後便說出了老實話:「你不要跟我們講法律,我們共產黨從來都不遵守法律。老實告訴你,我們共產黨從一開始就是流氓,我們的政權是以無數人血流成河的代價換來的,難道會白白地讓給你們不成?我們從來就不怕知識份子發牢騷,當年毛主席一句話,就讓千百萬知識份子人頭落地了。」這位大概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關公」先生,談起中共黨史來卻比那些黨史專家更加真切。緊接著,他鼓著眼睛說:「我們警察是幹什麼的?是捍衛共產黨江山的!今天,我們對付你們還有許多新辦法。你信不信,我立即把你投入刑事犯的牢房,讓他們把你打得半死。我們可以讓你人間蒸發,隨便製造一個車禍就解決問題了,我們比蘇聯的克格勃還要厲害,我們有龐大的資源可以利用來對付你們這些人。你不怕是吧,你還有家庭,你還有親人,我們可以讓你家破人亡!」說到最後,他咬牙切齒地,幾乎變成了「狼圖騰」——誰說今天的中國缺少「狼性」呢?

強迫交出電腦拘禁超過法定時限
  「警察讀者」們早已將我在海外發表的數十篇文章從網上下載並列印好,讓我一頁頁地在上面簽字並蓋手印。在我看來,這根本就是多此一舉,我的所有文章都是使」先生說,你在文章中直接點名了胡錦濤和溫家寶的名字,侮辱了最高領導人,已經涉嫌「危害國家安全」。我的心中感到很好笑:這個擁有幾百萬軍警憲特的專制政權,其安全程度居然如此不堪一擊,書生的幾篇文章就能將其「危害」了?可見,你們已經沒有多少自信了。「孔子」先生還說,你寫的文章對我們黨充滿了仇恨,你這樣的做法在西方也是混不下去的,即使在你欣賞的所謂「民主國家」的美國,也不會允許你這樣罵政府,小布希早就叫聯邦調查局收拾你了。按照「孔子」先生的說法,我們的黨對我還真夠仁慈的了。而「關公」先生則威脅說:「你電腦裡的東西都是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將你炸得粉身碎骨,不如交給我們處理,你就安全了。」當警方的電腦專家從我的電腦中拷貝走所有的資料之後,「關公」先生立即變了一副和顏悅色的嘴臉,我驚詫於此人變臉之快,即便是川劇中的「變臉」絕活也比不上。此時,「關公」先生像鐵哥們一樣地對我說:「以後我們就是好朋友了,有甚麼難處找到我,可以說沒有解決不了的。」

妻子也被審訊了一個多小時
  傳喚的存在,本來就是一樁惡法——當事人被剝奪了與律師會面的權利,也被剝奪了沉默權。而整個對我進行傳喚的過程並不完全合法:無論是身穿制服的警察,還是便衣人員,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向我出示警官證;當我被釋放的時候,也沒有留給我一份傳喚證的副本。在沒有搜查證的情況下,警察們還逼迫我簽字,表示「自願」交出電腦,由他們拷貝其中的文件;最後,拘禁我的時間達十四個小時,超過了法律規定的十二個小時。

  當第二天早晨八點多,我獲得自由回到家中的時候,才知道妻子也被警察叫去審訊了一個多小時,原因是妻子打電話將我被帶走的消息告訴了幾位朋友。一名氣勢洶洶的女警拍著桌子對妻子說:「你大肆炒作此事,只能對你丈夫的案件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法盲執法,尤可悲也。當妻子向我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我想起了瓦文薩的妻子達奴塔當年的一段訪談。一九八二年十月,波蘭還處於雅魯澤爾斯基的軍管之下,達奴塔帶著兩個女兒去探望被拘禁的丈夫,在此過程中遭到了特務們粗暴的對待。秘密警察博賓斯基上尉猛然將她推進房間,她把女兒安娜撞倒了。

  「 閉上你的嘴,你這潑婦!」上尉兇狠地訓斥說。

  「 閉上你自己的嘴吧!你認為你是在對誰講話!難道我什麼權利都沒有嗎?」達奴塔毫不畏懼。

  「 你沒有任何權利,我們只是奉命拘留你。」對方回答說。

  達奴塔寫道:「上尉的舉止就像一頭野獸,那時我甚至認為他會對我拳打腳踢。他曾被氣得大發脾氣、狂蹦亂跳。上尉說他現在要寫一份正式報告,講我如何罵了他;我回答說,我要對警察的野蠻行為提出正式起訴。我在離開時對他說,不管他的軍服多麼威嚴,他仍只是一頭下流的豬。」最後,達奴塔輕蔑地對這個窮兇極惡的秘密警察說:「你們會怎麼樣呢?你們還能統治多少年?你們現在還統治著我們,可你們認為你們能支持很長時間嗎?」

  警察先生們,達奴塔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我和妻子想對你們說的話。當然,我們不會罵你們是豬。作為基督徒,我們並不仇恨你們。在被審問期間,我一直在心中默默地禱告,求神賜予我智慧和勇氣,也求神赦免你們的罪行,因為你們說做的一切,你們都不知道。一名便衣用帶著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循循善誘說:「既然你寫過一本名叫《拒絕謊言》的書,標榜自己是說真話的人,那麼你就應當向我們講老實話。」謊言帝國的侍衛們勸導老百姓都要講真話,這一幕場景比《變形記》和《等待戈多》還要荒謬。這名便衣警察故意漫不經心地問到我與丁子霖老師的交往,我遂反問他說:「中國的憲法和其他法律規定了我不能與丁子霖老師交往嗎?你們殺死了人家的孩子,卻不允許父母哭泣和悼念,你也是有孩子的人、為人父母的人,假如你的孩子被殺害了,你將如何?」此人不敢正面回答,只是支支吾吾地說:「那,那不一樣吧。」警察先生們,我相信專制獨裁統治注定要失敗。雖然你們仍然擁有製造謊言的能力,但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相信這些虛偽的諾言了。你們正在開展「保持共產黨員先進性」的教育運動,但大家心裡都知道「蘋果爛了,如何保鮮?」雖然你們仍然擁有監禁和殺人的力量,但幾乎沒有其他的辦法來維持你們的權威了。你們能夠證明自己統治的合法性的,就只剩下暴力的,而暴力終究有失效的那一天。

對警察只有蔑視沒有仇恨
  警察先生們,你們企圖用恐懼來壓垮我,但我真切地感到,真正恐懼不安的是你們自己。我對你們只有蔑視而沒有仇視,正如波蘭異議知識份子米奇尼克所說的那樣:「你並不敵視警察,對他們只是憐憫。你很清楚他們中間精神疾病的發生率很高,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面對自己孩子都會感到羞愧。你明白,國家會對他們進行大赦(還有誰能記住往日的劊子手和告密者?)」是的,警察先生們,我把你們看作讀者,而不看作敵人。我沒有敵人。我的寫作的目的並不是要反對甚麼,也不是要製造敵人和掀起仇恨,而是要捍衛我和同胞們共同的自由與尊嚴——當然,也包括你們警察的自由與尊嚴在內。我願意先從自己做起,像米奇尼克所說的那樣:「開始去做你心中的理想社會的人。你相信言論自由?那就開放地去做吧。你相信一個體面而富有人性的社會?那就體面而富有人性地去行動吧。在追求真理的鬥爭中,過有尊嚴的生活。」你們可以監禁我的身體,卻不能監禁我的靈魂;你們可以羞辱我的人格,卻不能剝奪我的尊嚴。

讓我們學會最高深的藝術:寬恕
  警察先生們,你們是我的「第一讀者」,但我的文字對你們可能完全「無效」,就好像熾熱的淚水滴在冰冷的石頭上一樣。這種情形正彰顯了文字的有限性和我自己的有限性,啟蒙的事業並不是大叫一聲「芝麻開門」就能夠完成的;這種情形也使我認識到人與人的心靈之間存在著何等巨大的差異——我願意做心靈疏通的工作,致力於消除這種巨大的差異。在此過程中,我不會用你們對待我的方式來對待你們——即使僅僅是在內心深處。我深深地知道,如果用共產黨的方式來反對共產黨,這個世界確實有可能淪為一個臭氣熏天的豬圈。對此,米奇尼克有過一段深刻的論述:「我不喜歡共產主義者能夠說:『米奇尼克和我們沒有甚麼不同。當我們有權時,我們把他們踩在腳下;現在米奇尼克的朋友把我們踩在腳下。』你是一隻豬,我是一隻豬,他是一隻豬。全世界都是豬圈,正如安德烈依.奧澤曾經指出的,除了豬圈之外什麼也不是。這對我完全不起作用。我對這種東西的反應是,這不真實。存在著我們必須捍衛的某些原則,而不是去考慮環境怎麼樣。這就是為甚麼我發現自己正在逆流而上。多年之前,教宗宣稱我們在要求正義之前必須表現仁慈,我認真對待他所說的。「我們必須從現在開始著手改變生活在豬圈中的處境——既不把自己當作豬,也不把你們當作豬。我相信,在未來的中國,你們會為自己昔日所做的一切受到法律意義上的懲罰,但我個人早已原諒了你們——即使你們堅持不懺悔。我的寬恕並不是對你們的懺悔的獎勵,它是我的精神需求,與你們怎麼做無關。

  《天安門之子》一書,是我從近兩年來的兩百多篇評論文章中精選出來、彙集而成的文集。比起兩年前《拒絕謊言》中的文章來,其深度和廣度都有長足進步。作為一名遲到的「天安門之子」,我的思考和寫作將與我的生命同步,無論何種威脅利誘都不能讓它中止。「警察讀者」們,我寫這封公開信的目的,不是控訴,乃是呼喚——呼喚你們丟失的良知早日復歸,呼喚你們扭曲的精神早日重定。我將這封公開信作為《天安門之子》一書的自序,因為對於我來說,這封信也是一個自我療傷的過程,我將努力去掉自己心靈深處的憤怒與怨毒,而填充進仁愛與寬恕。南非黑人大主教圖圖說過,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寬恕你們確實是我的幸福。曾經五次入獄、兩次遭到警察暴力毆打的米奇尼克在《波蘭真相》一文中這樣說過:「我祝願我的好朋友們,尤其是那些遭到追捕以及正在戰鬥的朋友們,請賜予他們足夠的力量,穿越那在失望和希望之間伸展的虛無的黑暗,請賜予他們更多的耐心,使得他們能夠學會最高深的藝術——寬恕。」惟有上帝才能賜予我們力量、耐心、寬恕和愛那「不可愛的人」(包括你們在內)的能力。我,願意懷著一顆感恩的心,感激自己已經經歷的一切,承擔自己正在經歷的一切,盼望自己即將經歷的一切。

  二○○五年四月二十日,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