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賢鏡頭下的毛與周
金鐘

●曾是毛周身邊最重要的攝影師杜修賢,最近出版的攝影集,披露紅朝最瘋狂時期的一些影像,也描述他近距離目睹的宮廷軼事。


● 中共名記者杜修賢( 1926 ∼)。


●人說周恩來在毛面前卑躬屈膝,喪盡人格,此圖可為一證。 1970 年 8 月毛林矛盾公開的廬山會議後,工作人員和毛合影,毛要周也來,周主動蹲在前排。他是做給誰看? ( 杜修賢 )

對毛時代的「偷窺慾」,隨著大陸的開放,逐漸成為時髦。今日港台媒體盛行「狗仔隊」,大陸也有不少穩私圖像在網上流傳,可是在六、七十年代的大陸,鐵桶一般,百姓可以看到的照片,全部來自新華社,黨國要人要事之保密,那比鎖進銀行的保險櫃還嚴格,為了「保密」二字不知多少人被關押甚至掉了腦袋。因此,能夠用鏡頭對準那些偉大領袖人物,可以出入那望而生畏的禁區的人,今天自然成為公眾探秘的對象。

  出身八路軍的攝影記者杜修賢最近再次推出他的《紅鏡頭》(中共黨史出版社),不僅有新公開的照片,並請作家(顧保孜)撰述其經歷,以求圖文並茂。進一步滿足了讀者的求知欲。資料可讀可貴,可惜印刷品質太參差,分色網點不對,許多照片沒有中間層次。

周恩來飢荒時期的統戰手法
從一九六○年起,新華社為中共四大領袖配備專職攝影記者,候波、孟慶彪、張彬分別負責毛、劉少奇、朱德,杜修賢負責周恩來。組織關係屬中央警衛局。從此,如影隨形,「老杜」跟蹤周拍攝其公務和私誼,包括外訪活動,許多已為公眾熟悉的照片皆出自其手。一九七○年被任為毛的專職攝影記者,出入大內,洞悉宮庭變遷,直至毛死文革結束。近距離見證和留下了那段重要歷史的流光掠影。其間亦不乏一些有趣的可資一記的故事。

  一九六一年五月,大飢荒期間,杜隨周恩來下河北武安視察公共食堂,召集農民開會,親見農民哭訴辦食堂害得他們吃不飽,又去農家看到農民鍋裡煮樹葉吃,周便說「食堂辦不好,就不辦」。農民不信他的話:「你要是糊弄(騙)我們,總理,再過兩三年,你也會餓死的!」周大驚。離開村子,又有老農向他跪拜,稱他宰相。周終於看清了大躍進政策的危害。此時,正遇美國記者斯諾到訪,已來了兩個月,一大堆問題,周避而不答。一天,周安排在密雲水庫上和這位中共的老朋友遊覽敘舊,才和斯諾有一席談話。杜描述道,官方用舖地毯、有冷氣和酒吧的專列車箱招待斯諾,周陪他在這個「新中國的展覽品」的水庫上,玩了一天,才回到北京。效果如何?杜說:「斯諾已不像當年在延安,已遠離中國現行的政治氣候,他並沒有在這些特殊氣候中嗅出敏感的成份。」

  我們當然可以感到周恩來統戰手法之高明,他當然不會讓斯諾去農村看農民挨餓的慘狀。斯諾這次訪華,時間夠長,回去也寫了書,寫了毛和他談甚麼「他要準備去見上帝了」之類空話,可是對餓殍千里的大飢荒,他雖來到中國,卻一無所知。

  而杜修賢呢?他在七千人大會上,用心地抓拍了一張中共巨頭們在會場碰頭的集體照,氣氛凝重。此照流傳甚廣。

  如果有人不明白「御用」二字,讀過杜的攝影集便會十分清楚。周恩來,這位毛的總管,造神運動的大導演,在處理黨國大政、日理萬機之餘,竟然對有關朝廷的每篇報導,每張照片都要認真過目審閱,然後見報,其縝密萬全與精力充沛,不能不讓人嘆為觀止。

  訪問亞非十四國那次回國開攝影展,周給杜出難題:要他選一些外國人舉毛主席像的照片。杜叫苦道:總理來訪,別人當然舉總理像,沒有拍到主席像,咋辦?喬冠華也在一旁幫腔,批評杜沒有政治頭腦。圖片展,像「全是總理的,別人怎麼看?」杜只得把一張毛周一起的照片盡量放大。



● 1971 年五一節之夜,毛林已勢不兩立,林彪上天安門,坐了幾分鐘就不辭而別,只有周恩來深知其中奧妙。杜修賢拍了幾張難得的照片,記錄當時詭秘的氣氛。上是唯一一張毛林同在的照片,下是周側目觀察毛林異動的眼神。事後攝影記者被周大罵一頓。 ( 杜修賢 )

七○年任毛的專職攝影師
隨後,杜修賢記錄了周如何導演捧毛歌舞劇「東方紅」,怎樣在宣佈原子彈爆炸時,製造狂歡氣氛。他也奉命隨劉少奇訪問印尼、巴基斯坦,那已是山雨欲來的文革前夕。他在飛機上看見劉心事重重地走到後艙去找陳毅密談,出來一臉憂鬱。回國後,杜又隨周恩來訪問東歐。再回國,便遇到文革,他拍王光美在印尼穿旗袍、戴項鏈,劉少奇抽菸都成了罪狀。杜被指為周身邊的「大特務、大間諜」,六八年被發落去新疆改造。可到底是周的親信,六九年被周召回京,竟派往毛身邊拍照。可見周在文革中已獲毛高度信任。

我們知道,侯波被稱為毛的「私人攝影師」,但是,她從一九四九年起,只陪了毛十二年,至一九六一年便已離開,後來在文革中還受了批鬥。杜修賢則一直走紅。文革的許多毛照,出於他之手,他目睹了毛和林彪、江青、周恩來之間許多微妙的互動關係。

  杜修賢詳細記載了七一年五一節天安門城樓上那個戲劇性場面的經過。他是當事人之一。當時毛林之間貌合神離,只有周恩來最清楚,周是高層家醜不外揚的最佳掩體。周交代杜拍攝毛林在一起的照片,可是林彪只坐了幾分鐘和毛招呼也沒有,便不辭而別。照片、電視、電影都沒有拍下來。事後周大光其火,杜說從來沒見周發這麼大脾氣,大罵攝影記者動作太慢,誤了表現「黨中央團結,國家安定」的大事。幸好,杜修賢拍了一張林彪坐下的照片,周要杜立即沖印出來,深夜審片,決定第二天見報,電視電影(紀錄片)都用,算是糊弄了天下耳目。杜拍的幾張照片,真實地反映了毛林周當時的角色。( 頁圖)

  杜說,周親自審閱新聞照片已經好幾年,突出甚麼,表現甚麼,全由他細心選定。雖然新聞主管是姚文元,都得聽周的。

  接著就是九一三事件,林彪叛逃。在高層內周旋的杜修賢說,當宣讀中央關於九一三的文件時,竟有人「當場嚇瘋了,有人嚇得尿在褲襠裡。」可見,中共內部氣氛之緊張,不是他寫出來,外人恐怕難以置信。



● 杜修賢的抓拍功夫了得, 1974 年 9 月毛在長沙接見菲律賓總統夫人伊梅爾達,「身體已很壞」的毛,見了大美人精神亢奮,抓住伊人玉手不放,還來一個吻手禮 ( 上 ) 和後來見馬科斯衰頹不振之狀 ( 下 ) 形成尖銳對比。這是中國人過去不得欣賞的佳作。 ( 杜修賢 )

見證毛在九一三之後的衰頹
杜在九一三當晚在人大會堂,親見陳錫聯將剛從南方回來的毛,從豐台車站接到大會堂一一八房間。午夜一時,周去看毛,二人在室外站著說話,毛說「 ...... 打下來,怎麼向人民交代?」九一三後毛就病倒,並曾暈倒在室內。七一年初冬,杜見到毛時,只見他「蒼白、臃腫、神情滯緩、口齒不清」,已成另一個人。

尼克松七二年春訪華,也是杜拍照,毛身體雖有恢復,但他看到毛腳已抬不起來。周在機場與尼克松握手那張照片為杜所攝。是周特意挑選的,讓尼伸出手過來,將握未握,以顯示中共的尊嚴。審稿時姚文元竟不明其意,問何不用已握手的照片?可見周的老謀深慮。當外事活躍之後,常發生記者搶鏡頭場面,也被周喝令制止:「要管起來!不是資產階級新聞,不能亂 ...... 」周要記者記住:「你們的鏡頭就是對外介紹中國領導人的窗口」。

  杜修賢留下一些毛最後衰萎狀的照片,都是過去難得一見的,因為不僅有主管的限制,群眾的壓力也大,有次新華社發他幾張毛照,竟被「人民來信」指誣衊偉大領袖形象,是嚴重的政治事故!

  在回憶和江青相處的文字中,有一細節頗有趣。杜說,他在一九四八年和胡宗南軍打仗的洛川戰役中,就清楚聽到敵方的廣播中揭露江青的歷史,他第一次知道「藍蘋」,演過妓女和人結過婚 ...... 感到「強烈的震撼」。

  又說在中南海侍候江青的人,常在背後說江「在更年期,情緒不穩定」。一位秘書說,「她的更年期也太長了,五十年代就說她更年期,六十年代又說,七十年代還是?」江青的廚師煩她不得,咬牙切齒罵過:「要不是看她是主席的老婆,依我的性子早就把她給剁了!」

給毛死後留下最後遺照
毛會見菲律賓馬科斯夫人伊梅爾達,吻其手的照片,也是杜拍的,還有一張色迷迷的捏住夫人手不放的照片,同時,一張毛與馬科斯合影,卻顯得老衰不堪。( 頁圖)都是中國百姓過去無緣一見的。毛見基辛格夫人南茜時,也有一保密細節。杜描述道:毛一見南茜,驚訝地睜大眼睛,大聲地叫起來:「壓倒他!」原來南茜比基辛格還高。這可能使毛很吃驚,因為他面對的中國女人都比他矮,此時是一九七五年,他重病的身體已在迅速滑向終點。見了女人,還有這樣的激情,實在是值得專家研究的奇事。杜拍有會見照片。

  在毛死的一九七六年,杜每次去拍照都「越來越驚恐」。因為毛「明顯不行了」,「全身顫抖」,喘息,「不知拍出來是甚麼樣子!」毛最後見布托,周最後見羅馬尼亞領導人的照片都是他拍的。毛九月九日死後,政治局的人都找杜去拍照,忙得不得了。他為四人幫拍了在毛遺體前的合照,甚至冒生命危險進無氧房拍毛在死後的最後資料照。

  杜修賢從一九六○至一九七六年,是與中共高層走得最近的記者,他有求必應地為那群不可一世的統治者留下了無可替代的見證,也是參與造神運動的工程師之一。他付出的最大代價是,為華國鋒拍了一張揮手的照片後,被政治審查四年,罪名是「投靠四人幫」││一九八○年官復原職,決意離開中南海,當上中國圖片社的副總經理。一九八六年離休。現已八十歲。

(此文圖片選自《紅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