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之魂翱翔中國長空
◎ 丁抒

當年也是右派的王蒙榮任文化部長,而劉賓雁卻再度被中共開除黨籍,放逐在外,老死他鄉,大雁之魂正自由翱翔於中國大地長空。


劉賓雁先生一九五七年被中共定為「右派份子」,是一百萬「極右派」、「右派」、「中右份子」、「右(派)言(論)份子」、「疑似右派」【參見拙著《陽謀》】之普通一員。

但在那一百萬右派分子中,劉賓雁先生又是極不普通的一員。不久前讀章詒和的文章,我才知道康有為的女兒康同壁曾說過「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是大好人」。康氏這句話不見得對,但用在劉賓雁身上卻絕對不錯。先生曾經是有革命資歷的中共黨員,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執政後,若奉行毛澤東「文藝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報紙是黨的喉舌」那套理論,為當政者歌功頌德,幾乎可以肯定,他將坦途一生。然而,在那個連老舍都自稱「歌德派」的時代裡,他偏偏記得自己是個揹負著社會良知的作家。他的一枝如椽之筆,一改風行全國的用華麗詞藻頌揚執政者,用空洞議論掩飾矛盾和危機的文風,引起了強烈的震動。

五七年已深刻批判中共
從一九五六年的《在橋梁工地上》、《本報內部消息》,到五七年的《上海在沈思中》,他的銳筆無不直指那個假社會主義之名行專制主義之實的黨:「工人們對於自己公有制的工廠所享有的管理權利,反倒不如它為資本家所有的時期了。任命的是不能稱職的、工人不喜歡的幹部,『選舉』的是他們不信任的工會主席。黨、團、工會擰成一股繩,一心抓生產,不管工人死活。工人既怕黨支部,又罵黨支部。黨不再是『光榮、偉大、正確的』黨,而變成『拍馬黨』、『拉夫黨』了。這是因為黨只發展兩種人入黨:聽話而不說話的人,並無入黨要求因而也不起作用的、為分享執政黨的利益而巴結幹部鑽進黨內的人。」

五七年毛澤東發動反右運動,上海市委宣傳部幹事姚文元是一員幹將。他批判劉賓雁的《本報內部消息》說,在劉的筆下,「整個報社的氣氛十分暗淡。官僚主義如同一塊大石一樣壓在每一個人的頭上。總編輯陳立棟,思想是頑固、死板而僵化的......他是一個壓制任何合理的政見的獨斷獨行的專制主義者。」「作者帶著深刻的嘲諷描繪這一切。」

姚文元說的不錯。劉賓雁不僅在其作品裡帶著深刻的嘲諷描繪黨官僚,而且利用公開場合抨擊當政的黨。在上海人民電台舉辦的座談會上,應邀出席的劉賓雁說:「三反以來,人權受踐踏,人的尊嚴受侮辱。肅反中錯誤更大。」「把人的尊嚴看成是微不足道的。」「這是全國問題,歷史性問題,也是個小小的悲劇。」幾天後,他更直接向毛澤東寫信進諫,請他注意「黨內高級幹部中,一個特權階層已經形成。他們已完全脫離了黨組織與群眾的監督,成為新的貴族......。二,在多數工礦企業中,黨的組織處於癱瘓狀態。東北的一些工廠中,黨員起好作用的不到四分之一。......在機關中,黨內健康力量不得伸張,佔優勢的仍然是教條主義與宗派主義的思想。......關於黨與群眾關係的普遍惡化,就無須寫了......。」

如果當年中共要在一百萬右派中選出一百名「最猖狂的」右派,劉賓雁必定是其中之一。這就是他的「不普通」之處。

文革後成為百姓青天
百萬右派中,劉賓雁之「不普通」,更在於二十二年的賤民生涯結束後,他沒有「汲取教訓」。他不思「保持晚節」,又扛起他那枝巨筆,再度將筆鋒指向當政者。如果說一九五七年時瞭解他的人還不多、甚至有不少工農大眾以為這個「大右派」是個「大壞蛋」的話,那篇直指中共黑龍江省、地、縣各級黨政領導,揭露中共黨組織腐爛的《人妖之間》發表之後,「劉賓雁」三個字一下子成了全國老百姓的心裡的一盞燈。

《人妖之間》引起了全國轟動。各地報紙競相轉載,廣播電台多次播放。現今四十五歲以上的人恐怕很少沒讀過或在廣播裡聽過這篇文章。一篇報告文學,震撼從京城到偏遠地區的工廠、礦山。在工農大眾心中產生的反響,絕對是空前絕後的。他沒有官職,沒有權力,可是許多人寧願相信他是「青天」,將傾訴冤屈、揭發當政的信件寄給他。據當時人民日報負責人胡績偉回憶:「從全國各個角落裡,成千上萬封信飛向人民日報編輯部,也送到劉賓雁的辦公室。成百上千的來訪者在他的辦公室和家裡排隊等待著同他談話或送材料給他。有一年暑期,我同他一起在北戴河人民日報療養院休假,他正好同我住在相鄰的一個房間裡,門外經常有幾十個、上百個來訪者在盼望著同他見面交談......」

對比當年也是右派的王蒙,後者也發表了大量的文字,可是有幾個工農百姓讀他的書?王先生榮任國務院文化部部長,而劉先生卻再度被中共開除黨籍,放逐在外,老死他鄉。其實,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反右是中共永恆的主題,叫它自己換湯又換藥,太難。

直到一九八八年之前,我都還僅僅從劉賓雁先生寫的文章和別人對他的介紹中認識他。那年年底,我才在波士頓哈佛大學校園近旁的一棟陳舊的房舍裡見到了心儀已久的劉賓雁。此後還與劉先生見過幾面,更多的祇是電話裡簡短的交談。即使他染疾手術後,交談的內容還是中國、中國......

劉賓雁先生不僅是康同壁所說的「大好人」,而且是一個「大寫的人」。而今先生已經離開我們了。我猜想,或者說我希望,大雁之魂此刻正在中國大地的上空自由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