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我的同事劉賓雁
◎ 劉衝

編者按:劉衡女士八十年代在人民日報社與劉賓雁是同事,相交很深,對劉賓雁很敬佩。本文記敘文革後至劉被開除黨籍的經過。


一九五六年,我在人民日報社當記者的時候,看見《中國青年報》記者劉賓雁的《在橋樑工地上》、《本報內部消息》,我立刻被他鎮住了:「原來黨內、編輯部內是這樣的!我怎麼看不出這些黑幕呢?」

與劉賓雁同被劃成右派份子
不久,我們在不同的時間、地點被劃成右派分子。一九七八年開始,全國進行右派改正工作。劉賓雁被調回到人民日報記者部,我們成了同事。

「人如其文」。原先我以為劉賓雁的文章那樣尖銳、犀利,他一定是個鋒芒畢露的刺兒頭,誰知他對同事、領導卻是十分和氣、尊重。不管是開會、聽報告,他都不用答錄機,而是坐得端端正正、一筆一劃地記錄。領導說:「新聞記者應該寫新聞。」他除了寫報告文學外,也寫起新聞來了。領導說:「你不要光寫批評性的報告文學,還應該寫表揚性的。去寫寫張海迪吧。」幾天功夫,他就拿出了一大長篇。他不但不嘲笑、輕視我是只會寫好人好事的歌德派,還表揚我肯到基層去,看到人民群眾的閃光點。一九八一年,當《新聞戰線》以《好黨員劉衡》為題,表揚我二十一年來堅持真理、堅持說真話、以至被孤立、專政等等的時候,他見了我說:「向劉大姐致敬!」

一九八六年,總編室成立機動記者組,我和劉賓雁等許多人進去了。 副總編范榮康說:「像劉賓雁,你就寫你的報告文學,不要去寫什麼新聞。讀者愛看你的報告文學,對你的新聞不感興趣。」一九八九年以後,人民日報社變了樣,機動記者組被撤銷,我們不能終身當記者了||這是後話。

劉賓雁令我們望塵莫及
劉賓雁從一九七九年來到人民日報社,就遠遠跑在我們記者們的前面。他的學識、才華、勇氣......都令我們望塵莫及。他除了中文,還會俄文、英文。有時電影局請我們看外國原文版的電影,他自告奮勇地給我們做翻譯。他憂國憂民,干預生活,鞭撻黑暗,他的報告文學像一道道閃電,一包包炸藥,一篇一篇地在報上發表,並被其他報刊轉載。當時《人民日報》的發行量空前增加,成為中國名副其實的第一大報。其中就有劉賓雁的功勞。一九八五年, 劉賓雁發表的《第二種忠誠》更是驚世駭俗之作。他提出,一個共產黨員不僅要有「勤勤懇懇, 謙虛謹慎,老實聽話,從無異議」的忠誠,而且更要有「一批又一批正直、 勇敢、有真才實學而又敢於堅持自己人格的人」,當黨和領袖犯錯誤的時候,要有敢於「直言不諱地面諫君前」 的「第二種忠誠」。這篇文章在新創刊的《開拓》雜誌刊登以後,很多報刊紛紛轉載,單是陝西一個報紙轉載後就銷售了一百萬份。這第二種忠誠正是他自己和我們這些受到打擊迫害的黨的兒女們的真實寫照,因此得罪了中央的某些權威人物,幸虧萬里同志出來說話,表揚了這篇文章。

劉賓雁的宿舍成了信訪辦公室。從全國各個角落,成千上萬封信飛了來。成百上千的來訪者在他的宿舍排隊等著同他談話或送材料 。他還被許多單位、院校請去作報告 ,他慷慨激昂,一語中的,幾句話就能把聽眾的心深深打動。在他面前,我們自愧不如,但以能和這樣傑出的人才同事為榮。

與此同時,各種各樣的明槍暗箭不斷向他射來。開始,一些權威人物說他在政治上反動,攻擊黨、醜化社會主義等等。可是,經過多年政治運動的教訓,這一套吃不開了。於是,他們轉而攻擊他報導失實、偏聽偏信、誣陷好人,甚至造謠中傷等等。這就不是一時半刻弄得清楚的。比如,有人指責《人妖之間》有很多與事實不符。中宣部特地派專人調查核實,最後肯定報導基本屬實,只有一些具體細節有出入。再如,劉賓雁被開除黨籍後,親痛仇快。一些曾經被他揭發、批判的腐敗分子紛紛到報社要求恢復名譽,把當時的副總編輯陸超祺吵得焦頭爛額。他對他們說:「劉賓雁掌握了你們的大量材料,登報的只是其中極小部分。如果寫錯了,你們可以到法院告他,讓法院判決,給你們賠償。」結果這些人害怕更多的材料曝光,沒有一人告他。

劉賓雁被開除黨籍經過
一九八七年初,鄧小平下了死命令,要開除劉賓雁、方勵之、王若望三人的黨籍。劉賓雁的三條罪狀是:一、他的許多揭露腐敗的報告文學、特寫嚴重失實。二、他在外單位演講、作報告,說了許多不符合四項基本原則的話。三、他參加發起召開「反右三十周年學術討論座談會﹂。

據我們所知,這三條不是事實更不是什麼罪惡、錯誤。因此,我和支部許多人都提過反對意見。中紀委知道如果開支部大會討論,就開除不了他,就叫繞過支部,由報社黨委(機關黨委)討論通過。

報社黨委的錢李仁和陸超祺(兼中紀委駐人民日報紀檢組組長)兩次到中紀委為劉賓雁提出反對開除的意見。可是,開除劉賓雁是鄧小平決定的,只好硬著頭皮討論。報社黨委討論時,多數委員反對。陸超祺就向大家做工作,說這是鄧小平決定的,不能違抗,於是再表決。在表決時,許多人在舉手時都先聲明:中央決定了,組織上服從,但思想上不同意開除的決定。就這樣,算是勉強通過了。

支部書記為了執行機關黨委的決定,想了一個辦法。他把在海南島採訪的劉賓雁叫了回來,單獨和他見面。向他宣佈:根據中紀委、機關黨委的決定,他已被開除,不能申訴,不能改變。第二天,開支部大會(劉賓雁沒資格參加了)宣佈這個消息,一宣布完,就散會,不讓討論!

就這樣,在群眾反對聲中,劉賓雁稀裡糊塗地被開除了黨籍。

他的名聲更大了,找他的,慰問他、鼓勵他的人更多了。像有一座人山人海在背後推著他走,他奮勇向前,義無反顧。

一九八八年,他被美國哈佛大學邀請前去講學。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去就不讓回國,終於在二○○五年十二月五日客死他鄉。在異國他鄉,他講演、講課、編書、編報,寫了大批政論、時評,做了許多他該做的事,說了許多他想說的話。但畢竟他離開了祖國的土壤,再也沒有寫出他心愛的、震動人心的報告文學了。這是他個人的不幸,也是全球人民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