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作家是第二政府」
◎ 叢甦

世間任何偉大作家都是以大慈大悲情懷去擁抱一切在貧困、屈辱與痛苦中掙扎的無助小民。劉賓雁正是這樣一個偉大作家。


二十世紀偉大作家之一的索忍尼辛在他的名著《地獄第一層》中,借書中主角之一伊奴堪迪之口說:「一個偉大作家,對不起,也許我不該說,我小聲說好了,一個偉大作家是『第二政府』。這也是為甚麼沒有任何政權喜歡偉大作家。它只愛那些小作家。」

索忍尼辛一系列的《古拉格群島》叢書(七十年代獲諾貝爾文學獎)揭露了在斯大林為蘇俄人民締造的「共產主義天堂」的地獄真相,因之也粉碎了西方知識份子對共產天堂迷思的幻滅。當整個蘇維埃皆為「隔牆有耳」的古拉格的情況下,難怪伊奴堪迪要小聲說他對作家使命感的寄托。索氏雖未指出,但是我們可以斷言,「第一政府」是世俗政權的掌握者。「第二政府」卻應關注人生命中的精神飢渴││他對「自由」、「自我尊嚴」免於恐懼凌辱的存在,以及「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的追求。應該指出的是: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裡,「第一政府」與「第二政府」應該相輔相成,因為「生活」與「生命」,「物質」與「理想」本應為人存在中一體之兩面。但是政治現實中,掌政權的「第一政府」從來不曾喜歡或容忍「第二政府」的監督與批評。正如伊奴堪迪所說的:政權只喜歡小作家,那些受僱於當權者的文傭、文棍、文宣與文字打手。

一位偉大的人道主義者
當然,我們更應指出,世間任何偉大作家的真正使命不在抓權,而在以大悲大憫情懷去擁抱一切在貧困、屈辱與痛苦中掙扎的無助小民。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大陸經過了數十年的一連串的「去人性化」的政治運動後,記者作家與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劉賓雁的報告文學的創作給復甦的大地帶來春雷乍響的震撼與希望。在海外,八十年代早期與中期,為了參加幾個對大陸「傷痕文學」討論的國際會議,我首次讀到劉賓雁的作品。他著名的幾篇報導,如《在橋梁工地上》《本報內部新聞》《人妖之間》《一個人和他的影子》及《畢竟有聲勝無聲》等都既是報告,又是文學。其中對人物、對話的描寫生動活現,而對事件的調查,採訪詳盡深入,而其中夾敘夾評的情節讀來有如偵探小說(尤其是《人妖之間》)。拋開文字技巧不談,作品最令人感動之處是字裡行間對弱小無助者的悲憫情懷。在《時代的召喚》一文中,作者談到在被打成右派後與他記者生涯中接觸到的貧苦農民。他曾和「貧農睡在一個炕上,甚至在一個被窩裡」。由他體會到「人畢竟是人,他是需要一點兒尊重,需要一點自由,需要一點關懷,需要一點體貼」。這幾句平淡無奇的話不是甚麼天大了不起的發現或哲理,但它們卻是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與偉大作家最突出的標記││去認知並尊重人性本質中的基本需求。這是千古不移的常情常理。但是它們卻也千古不移地被獨夫與昏官漠視卑視。

半世紀前作品仍有現實意義
對弱小者的大悲情懷在《一個人和他的影子》與《畢竟有聲勝無聲》中表露無遺。前者是寫一個被打成右派的知識份子鄭本重的凄苦遭遇。他雖為專業工程師,但在工廠中工作最重,時間最長,加班最多,但是工資最少,且飽受書記地委等百般凌辱,是這批黨棍人渣眼中永遠的「賤民」和「人下人」。工人們被命令不准稱他為「師傅」,只得稱他為眼鏡(因他戴眼鏡)。在這凄苦非人的生涯中唯一慰籍是他的女友(後妻子)的堅持挺助。作者指出當時在中國有兩種人,「一種只看人被加在身上的標籤符號(如右派,壞份子等),一旦被加上,萬世不得翻身。另外一種人看重人的本質與本領(文化技術心術等)。」當然在那群獸狂舞妖魔當道的瘋狂年代,鄭本重這種奉獻犧牲的好人被黨棍垃圾欺壓的例子是常態,不是例外。否則《畢竟有聲勝無聲》中四川新津縣的周家杰何需裝聾做啞十一年。為了避免當權妖魔的整治,老周在一九六八年一次病後就假裝聾啞(這不簡單,別人笑話不能笑,叫喊不回頭,臉部表情要做永遠痴呆狀),直到一九七九年政治氣候緩和後才結束。

「官僚主義」、「關係主義」與「政治掛帥」是過去半世紀中共政權中最惡性的腐蝕劑。《在橋梁工地上》與《本報內部消息》兩篇報導皆曾觸及到。當「黨性」高於一切時,人人不敢出頭、不敢創新、不敢負責,只要百依百順、規規矩矩、不聲不響、照章辦事就可全身自保。這兩篇作品寫於半世紀前的一九五六年,但如今讀來仍有實際意義。當然當時作者不敢明言,而我們今天非明指不可的事實是:在政治掛帥,官僚主義調教下,沒有獨立思考的獨立人格的近代公民,只有一群奴才,一群綿羊,一群惡毒整人喪失人性的妖魔。這妖魔出現在人妖之間的大貪污犯王守信身上尤為突出。

《人妖之間》可能是作者最著名、震撼力最強的一篇作品。王守信,這個半老徐娘、精力充沛、活動力強、深抓人性弱點(貪權、貪財、貪色)的女流氓、黨棍竟能透過權力與利益的錯綜交換把賓縣的大小政要玩弄於股掌之上,而營造出一個抓權、又抓錢的貪污王國。這腥臭王國的誕生原因,作者指出由於某些使其存在和發展的「社會條件」。在一九七九年的中國作者也只能如此寫。我們知道這所謂的「社會條件」的實質是「一黨專制」的政治體制。這種體制不改革,大小的王守信將源源不絕。九十年代到如今的幾個大貪腐案件使王守信事件看來只為小兒科。

平易近人,語調溫和的印象
和劉賓雁相識是在八十年代末期在紐約的幾次作家會議與文友飯局上。前此早已聞其名為「中國最著名的記者作家」,但是首見其人卻驚詫於他平易近人、語調溫和的儀態。這十三億人中的首席記者作家言辭不誇張、不激憤、不狂傲、論事條理分明、娓娓道來、偶爾幽默,偶爾目嘲、偶爾喟嘆、眉宇間不失久歷滄桑後的些許憂傷。但是對他熱愛的中華故土與中國人民他又出奇地樂觀。這樂觀可能來自他對在他記者採訪生涯中遇到的生活底層凄苦無助但又無比善良的群眾的信心。他熱愛他們,他們更熱愛並敬重他。在《人妖之間》發表後,賓雁受到邪惡勢力的威脅與騷擾,讀者如此給他寫信:「我們這幫小小工人衷心地希望您千萬不要怕那些警告你的匿名信......我們就是您的後盾,雖然我們不認識你,但是你如果找到我們,我們一定會保護您,照顧您,因為你唱出了我們心裡的歌。」

熱愛劉賓雁作品的廣大讀者群是支持他的永恆後盾,但是我想支持這個屢遭政治迫害被迫封筆,被鄧小平點名開除黨籍,被迫流亡海外,被禁返鄉,但對他的故土與人民仍深深關愛的東北漢子的還有另外一種精美而堅硬的東西,這東西喬治.奧維爾在《一九八四》一書中稱為「人的精神」。其中當「老大哥」百般折磨威脅男主角溫斯頓的時候,溫斯頓說「老大哥」最終必敗於那不能被毀滅的「人的精神」。

不錯,「人的精神」(The human Spirit)是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與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必有的關懷與必備的武器。因為在天地之間,「人的精神」曾持久地必然地超越並擊敗了政權、朝代、帝國、與獨夫。這是歷史持久而永恆的真理。而當「第一政府」漠視漠聽了人民的心聲與「人的精神」的呼喚時,那麼即使它擁有火箭飛彈、百萬雄師,最終它必全然地赤裸地、自毀地、無藥可救地孤獨並潰敗。這也是歷史持久而永恆的真理。

如今劉賓雁已離我們而去。我們這些尚存者除了哀傷仍懷祝福,祝願你如那騰空而去的大雁,振翼東歸、披著朝陽、載著無數人民的追思與感激,飛向你那生時歸不得的白山黑水,大豆高梁的故土。

賓雁,我敬愛的朋友,好好翱翔吧!

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