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文學院背叛諾貝爾
瑞典文學院十二月十日將迎來他們選擇的中國桂冠作家莫言,在很多中國人眼中諾獎不再具有權威性。諾貝爾要求具有「理想傾向」的文學獎,已經異化成一個平庸的文學遊藝場。
很少有一次諾貝爾文學獎的頒布,引起獲獎作家所在國人們如此巨大的感情衝突。二○一二年十月十一日,瑞典文學院宣佈將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中國作家莫言,官方及媒體興高采烈,而很多民間人士則沉痛地說:「這是諾貝爾文學獎最恥辱的一天!」 為這次頒獎而感到寒心徹骨的人們,是中國的那些為爭取民主和自由而遭受迫害的作家、記者和藝術家,是因維護人權而入獄、遭受酷刑的律師和義士,是在高大堅硬的牆與雞蛋之間,屬於雞蛋一邊的知識分子。他們生於中國並將死於中國,摯愛那塊土地並為之承受苦難,為之譜寫抗爭的史詩。 為甚麼這些中國人會如此悲哀、憤懣乃至絕望?這是因為遙遠的諾貝爾文學獎在他們心裡,原是一個具有崇高精神性的獎項,是捍衛自由和尊嚴的一個標杆,是以富於人性與美的文學,安慰並激勵被壓迫者的一座燈塔。 他們不明白:為甚麼瑞典文學院會把諾貝爾獎頒發給一個思想貧瘠、作品多蕪雜少精華的作家?莫言在政治立場上站在專制政權那邊,這次頒獎因此被認為是間接地肯定當今中國殘酷的專制制度。 作為長期旅居瑞典的中國流亡者,筆者不得不面對國內朋友提出來的疑問,我有責任寫下我對瑞典文學院的觀察和認識。儘管諾貝爾文學獎有其崇高的初衷,但它是由人來頒發的,而人是會遺忘和背叛的。在此文中,我試圖探討一個問題:由諾貝爾本人規定的必須具有「理想傾向」的文學獎,是怎樣喪失理想,異化成為一個平庸的文學遊藝場。
諾貝爾遺囑及其反極權的初衷生性憂鬱的大發明家諾貝爾對世界的看法並不樂觀,但他絕不曾預料,在一百餘年後,他委托頒發文學獎的「斯德哥爾摩的學院」,竟然可以將他的遺囑棄之如敝屣。 一八九五年,諾貝爾在他最後的遺囑中,決定把獎金「頒發給一年以來給人類帶來最大福祉的人們。⋯⋯一部分頒給在文學領域內將創造出具有理想傾向的最佳作品的作家。」 瑞典文學院曾高度重視諾貝爾遺囑中的「理想傾向」,並對這遺囑進行長期的解讀。由於該遺囑過於簡略,後來文學院內部分成堅持遺囑和忽略遺囑兩派。諾貝爾本人被視為一個世界主義者和人文主義者,因此,不少院士把「理想傾向」解讀為人文主義精神和世界文學的眼光,以及「胸懷寬廣的博愛」。諾貝爾所贊賞的文學的「崇高的風格」,曾是瑞典文學院長期堅持的評選標準。 在四十年代至六十年代擔任瑞典文學院常務秘書的Amders Osterling認為,諾貝爾所說的「理想傾向」,是一種積極的人文主義傾向。人文主義對抗的是野蠻主義。一九七二年瑞典文學院頒獎給德國作家伯爾,有院士指出:「這次頒獎是直接乞靈於諾貝爾本人的遺願。」在當時的兩個熱門作家之間,它選擇了第三帝國廢墟上的道德復興的首席代表,而放棄了這個國家藝術復興的首席代表。表明瑞典文學院看重的是反抗極權的「道德價值參考系」。 當今瑞典文學院是怎樣執行諾貝爾的遺囑,評選「具有理想傾向的最佳作品」呢?按照現任瑞典文學院院士馬悅然的說法,瑞典文學院早就拋棄諾貝爾的這一標準了。 二○○一年一月,旅居美國的中國記者曹長青採訪了馬悅然先生,問及諾貝爾文學獎的理想主義色彩的問題。馬悅然先生回答說:「⋯⋯對這個理想傾向,現在瑞典文學院就不大在乎,不大管這個了。」二○○五年十月,馬悅然先生在台灣《中國時報》上回應旅居瑞典的中國學者傅正明,說:「傅正明沒有注意到的是,瑞典學院早在一九四○年代把理想主義的觀念置之度外。」實際上,如曾任常務秘書的院士阿連所說:「今天,學院內部有一種『回到遺囑』的傾向。」這就是說,文學院裡一直有院士在重申「理想傾向」,並不都是如馬悅然先生所說的「置之度外」了。 同樣被瑞典文學院背叛的還有諾貝爾當年反專制的初衷。根據有關研究,在諾貝爾主張的「理想傾向」裡,包括一種反抗極權的精神。撰寫《諾貝爾傳記》的瑞典人Kenne Fant認為,諾貝爾是極權體制的預言家,諾貝爾曾說:「一種來自社會深層的新的恐怖政體正在興起,以求從黑暗中狂暴地爆發。人們早已從遙遠的方向,聽到了這種空洞的噪音。」 正是因為諾貝爾早就憂慮地看到極權制度將要產生,所以他在設立諾貝爾獎時規定:所有的獎項都要授予「給人類帶來最大福祉的人們」。作為一個社會批判者,諾貝爾期望他的獎項能夠給予人們以反抗極權的勇氣。在千百萬人死於極權制度的時代,還有甚麼能比反抗極權更能給人類帶來「最大福祉」呢? 然而,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主席韋斯特伯格在接受中共《環球時報》採訪時說:「我們的選擇從來沒有政治意圖。」「所有的選擇都是基於文學質量,沒有別的東西。」馬悅然也說:「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無關政治、友情和運氣,唯一的標準就是文學質量。」就這樣,瑞典文學院否定了諾貝爾反極權的初衷,否定了「給人類帶來最大福祉」這一標準。 今天瑞典文學院頒獎給莫言,說明他們追求的只是文學的形式和花樣。瑞典歷史上最偉大的作家斯特林堡於一九○三年對文學院的批評,正是當今瑞典文學院的真實寫照:「對於瑞典文學院來說,形式和花樣已經成為詩歌藝術本身;次要的東西已經成了主要的東西,形式統帥了內容,因此,我們的文學院鼓勵的是那些芝麻小事,那些吹毛求疵的、裝潢門面的毫無意義的東西,作為裁決的衙門,它代表著偏狹的、膽小的、往往是平庸的東西,最近則代表著沒有良心的東西。」
對莫言文本的誤讀和文學遊樂場不再堅持「人文主義的理想傾向」,諾貝爾文學獎就不再成其為諾貝爾文學獎。當今瑞典文學院獎掖莫言,是以對自身文化的歷史虛無主義的態度,否定了諾獎的本質。至於莫言作品的文學價值,難免見仁見智,但他的作品不符合諾貝爾的理想,這一點顯而易見。 一個喪失了高貴靈魂的獎項,除了那筆獎金還剩下甚麼呢?這種不幸情況的發生,與當今院士們的知識結構與審美鑒賞力有關。對中國文學缺乏足夠的認識、判斷能力,導致他們對莫言文本的誤讀。 莫言是一個缺乏人文主義思想的作家,他本人也宣稱作家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德國漢學家顧彬認為,莫言的小說是「老掉牙的方式,重複地寫刺激感官的男人和女人、性、犯罪等等。」筆者在讀過莫言作品後,深感其語言粗俗不堪、冗長而難讀。莫言極度誇張地描寫男女糾葛、性別和暴力,把人的原始慾望連毛帶血地呈現給讀者。這種文學,竟被瑞典文學院美化為:「將夢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 《生死疲勞》是被瑞典文學院視為典型的「夢幻現實主義作品」,據說是很有幽默感的。如果我們仔細研讀這部小說,就會發現其中的深層寓意:老百姓與其徒勞地反抗北京政權,不如乖乖地做人。小說中的因果輪迴律,被莫言用來抑止老百姓的反抗衝動,從而「和諧」了那個體制。在關於《生死疲勞》的採訪中,莫言本人強調了他和中共保持一致的態度:「和解、和諧最主要的前提就是要遺忘。」 《天堂蒜苔之歌》是瑞典文學院常務秘書英格倫德推薦作為閱讀莫言的入門作品,他評價說:莫言「更像是一名身在體制內部的體制批判人士」。 在我看來,莫言只是批判體制內存在的某些缺陷,如基層的官僚主義和貪污腐敗,但他絕不反對體制本身。小說《天堂蒜苔之歌》中有個青年軍官,他的農民父親因反抗貪官參與鬧事而被起訴,而他在為父親辯護時,仍然堅稱「共產黨偉大正確」,指腐敗只是個別情況。可見,莫言是體制的維護者。 中國有許多勇敢批評政權的作家因言獲罪,或被迫流亡,而馬悅然卻說:「我認為莫言敢於批評社會不公,別的人不敢。」這位懂中文的院士,竟這樣無視中國的現實,把精明算計、圓滑的莫言抬高成為一個抗爭的英雄。 中國美學所說的文學作品的「文眼」,指的是窺看主題思想的窗口。對莫言作品中真正的寓意,北歐的院士們隔著文化的層層厚紗,有很大的認識上的困難。但斯德哥爾摩的文學裁判官性好獵奇,在無力把握中文作品的思想傾向時,便按照自己片面而膚淺的理解,誤讀文本,主觀地、無原則地拔高了莫言。 瑞典文學院說,莫言的創作令他們聯想到美國作家福克納。但是,一九四九年福克納獲得文學獎時,瑞典文學院在頒獎詞中是如此概括的:「福克納的困境可以這樣表述:他哀傷並且在寫作中誇張了一種生活方式——出於他的正義感和人文關懷而絕對不能忍受的那種生活方式。」 「正義感和人文關懷」,是當時的瑞典文學院所強調的頒獎理由,而當今院士們卻數典忘祖,他們一味強調莫言「講故事的能力」(馬悅然語),把莫言筆下那些無厘頭的暴力、猥瑣、亂倫和荒誕,那些描寫大奶大屁股之類粗俗不堪的故事,統統稱之為「夢幻現實主義」。這樣,富有尊嚴的諾貝爾文學獎就被卡通化,成為一個富於娛樂性的文學遊樂場。 實驗性藝術摧毀文學院道德神經擁有中國官方頭銜的莫言,其文學並沒有脫離過政治。他的作品裡蘊含的一些反人文精神的因素,例如國家主義、狹隘民族主義、渲染暴力和消極的宿命論,無不帶有政治色彩。這就說明,在專制的中國,文學和政治難分難解。而瑞典文學院卻罔顧真實,一個勁地宣揚莫言獲獎「與政治無關」。 這與瑞典文學院長期以來的一個傾向有關,即貶低文學獎的「道德價值參照系」,抬高「試驗性藝術」。這種「實驗性藝術」,實際上是把文學狹義化、偏頗化,與諾貝爾精神格格不入。作為一種語言藝術,文學的基本特徵在於審美。但是,崇尚矯飾之美,一味試驗,卻可能偏足於唯美主義和為藝術而藝術。真正偉大的文學不能只以「實驗性藝術」取勝,它需要思想性,啟迪人們追求真理和理想。 即使以實驗性藝術的標準而言,莫言也是不夠格的,他的作品模仿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缺乏原創性。同時,莫言作品在藝術上,沒有一部可以稱得上是偉大的作品。這位受熱捧的暢銷小說作家擅長手藝活兒,用華麗而囉嗦的文字變戲法,把中國人所經歷的悲慘生活,農民的生存苦難、社會人性的墮落,匯聚成洋洋灑灑的大雜燴,釀成一桌荒誕離奇而又淫穢病態的酒席,供有閑暇的讀者消遣。 莫言的這種消費主義文學恰好符合了諾獎評委的胃口。韋斯特伯格對《環球時報》記者說:「《豐乳肥臀》更讓我著迷,跟我以前讀的所有小說都不同。」摒棄了諾貝爾的人文主義精神,院士們除了欣賞幽默,為豐乳肥臀的色情描寫著迷之外,還能提出其他更深刻一點的文學見解嗎? 這也許是因為,患了都市「文明病」的院士們,厭倦了西方民主社會的平淡生活及文明理性,追求怪異的異國情調,因此需要莫言這樣的作家來書寫鄉土、肉慾和血腥,以調劑他們無聊的胃口。熱衷「實驗性藝術」的前常務秘書賀拉斯(Horace Engdahl)因此被一位院士指責為:「摧毀了這個國家的道德神經。」 莫言獲獎彰顯中國和西方的現實既然已無道德價值需要堅守,瑞典文學院的院士們便不再保持應有的尊嚴。他們有些人在莫言獲獎後,忙著去中國搶占出版市場。 馬悅然先生在瑞典記者揭露其「利益衝突」後,不得已放棄他翻譯莫言作品的權益。這位曾因抗議六四鎮壓而被中共禁止入境的院士,這次因莫言獲獎,得以在中國隆重推銷他的兩本翻譯著作。機會難得,諾獎評委會前主席埃斯普馬克也去中國推銷自己的長篇小說。 由此看來,這次頒獎,不僅顯示了瑞典文學院的獵奇胃口及膚淺的文學鑒賞力,還彰顯當今中國和西方的現實。由於中國經濟騰飛,一些西方文化菁英便不再堅守道義立場,不再譴責暴政和人權侵犯。被「紅色滲透」的他們一味消解政治,縱容強權,轉過身去盯住了中國巨大的名利場。 在背叛諾貝爾的道路上,瑞典文學院已經走得很遠了。他們置億萬中國人在專制統治下的苦難於不顧,獎勵當今世界最大的一個專制政權組織的成員。莫言不但是中共黨員,而且是官方的作協副主席,他在八九血腥屠殺後仍然站在專制一邊,並奉毛澤東壓制寫作自由的《延安講話》為圭臬,至今毫無悔意。二○○九年,為抗議中國異議作家出席法蘭克福書展研討會,莫言和其他官方作家一起退場。二○一○年,在接受美國時代周刊採訪時,莫言又極為圓滑地為中國政府的審查制度辯護。 因此,這個頒獎給了世界一個惡劣的信號,即瑞典文學院不在乎中國仍然有一個侵犯人權的制度,他們對遭受強權肆虐的中國人沒有一點同情心。院士們口口聲聲說文學獎不考慮政治,他們似乎不知道在專制國家裡「文學即政治」的現實。其結果很反諷,這次標榜「與政治無關」的頒獎,被中共利用作為政治工具,用來大肆宣傳「中國崛起」。 《魔鬼詩篇》作者盧西迪被伊朗宗教領袖追殺的事件發生後,瑞典文學院有三位院士指責文學院對盧西迪的支持不力,憤然離開了文學院。隨後退出文學院的著名作家安隆德激烈批評說:瑞典學院是「我們國家的恥辱」。這四位院士才是真正懷有諾貝爾理想的人。 瑞典文學院即將迎來他們選擇的中國桂冠作家時,在很多中國人眼中「諾獎從此貶值」,不再具有權威性。當然,失敗的不僅是諾貝爾的道德理想,因此遭受打擊、進一步被邊緣化的,還有所有堅持自由寫作、拒絕依附權力的作家。但是我相信,中國文學有著上千年的「道德文章」傳統,肩擔道義的中國作家,此後將不再把瑞典文學院當作值得遙望的聖潔之地,在這個冷漠而腐敗的世界裡,充滿道德勇氣的他們將以真正的血性和情懷,去承襲與諾貝爾精神相通的文學理想,讓文學成為人類靈魂的希望與寄托。 二○一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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